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对环境的感受或许一半是高楼大厦格子间、一半是时明时暗的地铁车厢,我们穿梭于家和写字楼之间,总有那么一瞬间不知今夕何夕。

  当我们不满足于这种忙忙碌碌浑浑噩噩时,我们会想到公园、想到草原、想到海边,我们总想从或远或近的“远方”获得生活的体验,但其实,清晨的第一缕光、阳台上的花木、家里打架的毛孩子和最可爱的家人,都是我们热腾腾的生活。

  在“宝藏奶奶”蔡皋笔下,生活总是温暖又治愈,她说:“我们用审美的眼光去看待生活的时候,生活才更像是生活。”

  下文摘选自《一蔸雨水一蔸禾》,经出版社授权推送。小标题为编者所拟,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减。

  都说植物生长靠光合作用,夜晚它们是睡眠状态吗?清早去看所种,不是一夜之间就长出一寸吗?就是说生长是不间断的。肉眼能看出的变化是最大的变化,看不到的不等于没有,细胞的分裂、生长、修复的过程看不到,但好像夜晚更活跃咧。

  人这种生物和植物相似,也是安安静静的状态下长得好,看婴儿就知道了。婴儿绝对是安宁的,所以,长起来一天一个样子。后来,有了自我意识,安静不下来了,越长越热闹,离自然远了,不那么可爱了。

  错过了我们经常打交道的事物。就像我们错过了我们种植的花草。我们从来就没有仔细地看它们一眼。一旦发现,就不想继续这么漫不经心地过去,太可惜了。

  我想,花草们也不想错过吧,它们不也是精精致致地过它们的日子,记录它们的好时光吗?仔细地去观察植物,会发现它们被设计得非常精致,精致还要加上有趣、神秘、庄严等等。

  人粗放地去看自然界的植物已没有什么神秘感,人真是浅薄无知得让植物耻笑。从植物的角度或者从动物的角度看人,人是什么东西?应当也是被设计得非常精致的生物,当然也会被冠上各种定语,可怕的、可恶的、可信赖的,诸如此类。

  我看到荷叶的芯并不是一个圆的点子,而是同荷叶一样的,如书的形状。荷叶是一本打开的袖珍书,真是创意无限。

  因为信息的丰富,你哪怕读一棵树、一株花木,都要有足够的时间和热情去读。虽然人受着时间和空间的局限,还是能读出它们的丰富。

  楼下的香樟和楼顶的紫藤用不同的方式讲述它们的故事,这些故事证实了造物神圣庄严的信息,并一直努力传递着它们的信息,使亲近它们、爱护它们的人得福。

  因为当家的喜欢紫藤,所以做主的就想办法种紫藤。又因为好邻居也喜欢紫藤,所以两家的紫藤就共享一个棚架。

  还是春寒,还没有绿叶,好邻居家的紫藤就打花苞了,那个好看,是文字形容不出来的,透明的灰蓝中冒出来的红灰,那个美呀,天空都谦虚起来了咧。

  我们家的那位咧?它的位置靠东头,“向阳花木早逢春”,这话一点也不假,我家的紫藤的叶子钻出来要比它的朋友早得多,丰满厚实,可是没有钻出一个苞。两年过去,谦虚得不成样子。

  只听得银杏有雄有雌,花蕊有雄有雌,独没听说过紫藤有雄有雌。好好好,就着它是雄株,正好配那雌株。真奇怪,这紫藤在天气干燥、水分不足的时候,会在绿荫下落下一层层金黄,那是一种保护性的落叶,很有风度不是?

  楼顶种植是顽固地痴迷和维护家园感的一类人的行为。紫藤是参与了这种游戏,并且代表着藤蔓植物发言的很灵性的一位。

  在楼顶有限的棚架于两年之内就被藤蔓布满的情形下,紫藤是这样为其生命的延续做出努力的:

  它的新藤游丝一样,一根一根四处伸展,当那些游丝一根根竭尽了可能,而没有找到新空间的时候,它们都会做出保护性的牺牲,主动死尖,而枝条的下部会为明日的新枝向前推进做支撑。这种群体努力的结果是,棚架之上形成了它们支出来的结构复杂的拱形棚顶。

  这种努力持续两年之后,数枝新藤获得成功,它们爬上了一堵墙壁。棚架和墙壁之间有一米的距离,墙上有一根管道为那枝条执着的探索做了支撑。找到了支撑的藤,迅速壮大变为主藤,一架的绿叶都有了新气象,使留神它们的人感到柔弱中的坚毅。

  植物的精神与人类的精神本质上是相通的。所以我有理由认为它们是有灵性的、容易沟通的朋友。

  紫藤花开的时候,在藤下读书,有一种紫色的香味浸过,书也香,字也香,心思也就有了淡紫的香味。

  逆光看花,花紫得透明,将开未开的花沉沉地垂着,紫葡萄一样一串串在悠悠地晃。逆光的叶子透明得让人爱怜,那样薄、那么嫩生生的黄绿,阳光满满收藏着,信心百倍的样子。

  坐在紫藤架下,陪着这样高贵美丽的花和藤蔓,微风吹落的朝花落在头上、身上、书本上的感觉很妙,有时两朵紫花同时落在我书写时的两手之间,一只金色的比蚂蚁还小的虫子在本子上爬。

  写几行字的工夫,它就爬出了本子的范围,那样小、那样金黄、那样从容的小虫子我从来没有看到过。

  阳光下,几头蜂悬空振翅,做沉思状,它在思索什么样的问题咧?紫藤花架的两头,十年前插活的月季已然长成小树,花枝满满地覆盖了楼顶东西两翼的墙头。

  紫藤花架下,东看是红月季,西望也是红月季。月季不是别的颜色,它是很亮、很正的玫红,刚好与紫藤的淡雅相配,参差对应,互相赞颂。

  它是讲出早的味道的词。清,有颜色,天青,天青如水,所以在“青”字上加三点水。早到天亮一线,天青如水,有色彩还有温度,有凉丝丝的意味。

  早,在冬天早晨六点天冒亮,墨墨黑⑤。六点之后,天幕徐徐拉开,白天出台,世界大舞台,各色事物开始一天的表演。

  我喜欢“起”,起之前是“醒”。醒之前我不做主,我的身体自己做主,身体自己做主的时候,它们各个部门各司其职,调理护养,非常之奇妙,一切都在为“醒”做准备。

  最先醒的是心,我的心说:“醒!”眼就睁开,眼睛睁开是窗户打开,光就从窗口进来,人特别清醒,清醒的感觉之一是精神清爽。

  清早可以写成“侵早”,有不知不觉,渐渐侵而入之的感觉。清气统领,时间瑰丽而奇妙。妙哉清气,妙哉清早!

  清晨另有一种不为人生进退、得失左右的气魄,胸怀坦荡宽阔,一切都徜徉恣肆。露水来时,秋风瑟瑟,零露瀼瀼,另是一番景象,我很欢喜的景象。

  天清气朗的时候,六点十分可以在东窗看城市的日出。紫灰的天空中,那轮红日从高楼的夹缝中升起来,六点半钟,日头就升至高楼之上,明晃晃地成了金色,没有了羞涩的红晕。

  实在喜欢日出,所以我喜欢早起。无比清新,无比欣喜,会循着那一轮红日一跃而起。

  阳台有牵牛、三叶梅和百日红诸植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牵牛真的就得到朝颜,热热闹闹地开始生长。

  在厨房的窗台看日出很少。因为六时起床,诸事停当,在主妇入厨时,红日已高照。东向的窗感觉最多的是阳光。

  它常遇到我,我看它小心翼翼对我充满警惕的样子,总会想,它的这种对人强烈的不信任该是多少代鸡、多少只鸡经历的遗传啊!所以我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我们各行其是。

  我经常,应当说每天要做的事是去给楼顶的一些居民喂食,当然花草虫鱼包括在内,还有另外两位:一只自由兔和一只自由猫。

  我每天早晨给它们喂食从菜市场弄来的菜和鱼杂碎,上得楼来扯着嗓子喊的第一声是“兔—子!”白光一闪,兔子就从绿荫里闪出来了。

  猫慢慢儿出现,它是不用喊的,老早就候在门口了,你一出现,它就跟在脚后跟“妙”起来了。

  鸡呢?鸡也不用操心,它躲在大南洋蕨中伸出半个身子在偷窥。我偏过头去看它,发现它用同样的方式偏着头看我,一愣一愣的。

  米有一小堆,免爷吃的花样那么多,凭什么鸡不能像兔子一样吃喝?当然不能,它受的教养比兔子多,而且原始记忆比兔子多。最关键是记住了人很坏,是鸡们的天敌。

  兔子缺心眼,它怎么可以那么相信人,每天跟着老太婆转悠?居然在那老婆子做操时偎到她分开的脚中间去!糊涂!

  鸡很聪明,它有耐性等老婆婆下楼去后再拢来进餐,把自己养得肥肥的,一天一枚蛋,生在老窝里。既然它是一只自由鸡了,为什么还是认老窝?

  老窝是最初我为它在芋科植物靠墙根的干爽地方用干草树叶垫的一个松软的窝,上面放着一只真鸡蛋,用来做引窝蛋。鸡每天在那里生蛋,一直生到初夏。 我可是几十年没有吃过这么新鲜的鸡蛋了,真好味呀!

  捡鸡蛋最开心,我家小玖粒来时,我会领他一同去体验,小家伙开心啊,开心得把引窝蛋也抓在手里弄碎了。

  怎么办?老太婆小气呀,她竟用沙子作填充物做了一只甸重的、拍实的假蛋放在窝里了。

  鸡可不蠢,也许是质感不对,也许是温度不对,假蛋被识破了,鸡生气啄烂了它,沙子撒出窝外。它不再在窝里生蛋了,它不准备给老太婆改正错误的机会,它消失了。

  我家小小子对他的朋友说,我们的鸡被人吃掉了。他的朋友却说,我们家没吃鸡,不关我们家的事!

  鸡出现了,刮瘦的,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拱出来了。王娭毑说,哈,它是在“赖抱”咧!

  “赖抱”是本地人讲鸡要孵蛋时的现象,在此期间鸡一心一意孵它的蛋,若要它醒过来,必须用一根稻草穿透它的鼻孔。

  这只鸡没人去弄醒它一心做母亲的好梦,它把它那些没有恋爱经历而生下的蛋生到了人找不到的地方去孵,可惜了。蛋没有鸡爸爸的爱变不成鸡宝宝的啦,要不,楼顶就有一群小鸡到处撒欢了……

  故事嘛,还可以讲兔爷如何直立起来直接吃各种植物的叶子;鸡如何肆无忌惮地啄食叶子、种子和虫子;猫如何一门心思想抓池子里的金鱼,不失时机地当众掉到池子里去,又不失时机地被在楼上聊天的邹爹救起来……

  这么说的时候,秋天到了,秋天是有结果的季节,这三位的结果不好笑:鸡送给了门卫;兔则令它的原主人领去了岳麓山,因为楼顶禁养家禽;猫是野猫所以留住了,但它不该待在屋顶,因为它已会上树捉麻雀,会在楼顶屋墙上遛弯而不知有危险。

  总之有一天,它不见了……真希望它去了一个好地方,楼顶花园里认得它们的花们草们虫们也会这么想吧。

  池子里收养着的上百只蝌蚪都是癞蛤蟆的孩子。初见到它们时,它们密密麻麻地布在西头小池里,蛤蟆的儿子形体比青蛙的儿子大,让人看了不由得一惊。不如打捞一些放东头池子里去,那里有莲叶有污泥有金鱼,再加它们也无妨。

  像大号黑体字一般拖着那条尾巴在池子里随便打着标点,说着那些永远没有句号的家常话,池子里的文章活泼极了。

  蝌蚪日复一日长大了,当它们长出四条腿的时候,它们就全消失了,池子里一下子变安静了。

  又过了多少日子?反正是夏天拖着她那一档子热辣的情话从这楼经过时,我遇着那些年轻的蛤蟆了。一只、两只在你经过的地方向两边闪,动作笨拙,不十分怕人。

  终于,有了另一种浪漫而酷烈的答案,在大楼院子里的水泥地上,我看到一只牺牲了的青年蛤蟆。它从十二层楼上往下一跃的时候,是不是把楼下看成了一个大池塘呢?

  楼下树木葱茏,从上往下看很漂亮的。那种情形一定很壮观很惊人,它们有多少只成功?应该有,希望有,因为楼下水泥路不宽,路的两边全是草木,有缓冲依托。

  夏季那么漫长,水龙头带给楼顶的蛤蟆们的快乐每日里只有一次,下一次真该将它们放到野外去做别样的梦。

  我外婆会做针线活,针线活体现在给我们姊妹做鞋子,从打衬壳子到用楦头给鞋子定型,我们小姊妹是一色地在行,见样学样。 我外婆打鞋底的时候最好看,鞋底夹在两块板子中间,板子夹在外婆的脚中间,针线像拉胡琴一样被扯过来扯过去,洁白的鞋底上留下密匝匝的针脚。

  那种针脚后来我也学会了一点,用来做袜底和打补疤,针脚比一般同龄女孩子要好上那么一丁点,这也便成了我的得意,因为外婆表扬别个女子如何如何好时,“针脚好”是一项硬指标。

  说“解闷”是当天落雨落个没完,细伢子没事寻事做;说“解气”是长大后方真正晓得,因为自己也做了别人的堂客,做人堂客的滋味只有做过堂客的人才知道,虽然各堂客有各堂客的不同景况,但大都怄过男人的气。年代久远,自然就有了外婆们口头流传的故事。

  故事里的男人是个宝,并且是蠢宝,就一点也不意外。还有战胜强势群体的故事,如“皮匠师傅做驸马”。一字不识的皮匠懵里懵懂就做了驸马爷,荒唐而真实。

  故事中时有哑谜和打油诗拱出来,放肆地调侃着权势,平日里憋着的一股子气就在这针脚里放出来,谁也奈何不得。

  所有的细伢子无有例外全同讲故事的人做了同谋,不管这些故事听过多少回,总是好像没有听过一样,不时投以大笑。细伢子一笑,扯得大人脸上的皱纹都变作了波纹在老脸上漾开,老老少少笑作一堆。

  我外婆针线扯出来的故事真不少,数一数,随便就有一笸箩。现在怀想起来,我觉得没有听过比外婆的故事更好的故事,也没有穿过比外婆做的布鞋更熨帖的布鞋。

  而今,我们已是做了别个的外婆的人了,也到了以各种形式显露自己聪明的年龄,所有的宝气会咕嘟咕嘟地冒出来。如果凑巧天上下着芝麻雨,嘴巴子嚼着芝麻饼,那么有趣的事会像雨点点落下来,和芝麻点点一样掉到细伢子的嘴巴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