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锁麟囊》是程派艺术的代表作,也是院团常演的一台大戏,现已被移植到秦腔等其他多个剧种,也已被翻译成了多种外文译本。
这台戏与山东有特别的缘分。按剧情描述,故事发生在山东登州(即今蓬莱)、莱州。为什么写成一个以山东为背景的故事?剧本作者翁偶虹曾解释,主要是因为受到山东民俗文化的直接影响。
《锁麟囊》的剧情围绕一个“荷包”,即锁麟囊展开。主角是登州的两位女子:一个叫薛湘灵,另一个叫赵守贞;一个是富家小姐,一个是贫家闺女;一个乐善好施,仗义相助,一个铭刻在心,知恩图报。两人的命运因为各种偶然纠缠到一起。
两人同一天出嫁,途中遇雨,同至春秋亭避雨。其间,赵守贞因家贫无钱置办嫁妆禁不住大放悲声,薛湘灵闻知原委以自己的锁麟囊慷慨相赠。雨止天晴,双方别过,却都不知对方名姓。赵守贞嫁至莱州后,夫妻二人以囊内财宝为本钱持家兴业,家业蒸蒸日上。六年后,登州发大水,薛湘灵不幸与家人失散,一路流落至莱州,为谋生暂且至当地大户卢员外家当保姆。卢员外的夫人正是嫁到莱州的赵守贞。阴差阳错之下,锁麟囊的重现又成了重要线索。在赵守贞细细盘问之下,弄清楚眼前的保姆即是昔日赠囊恩人,惊喜相认,敬为上宾。二人结为姊妹。薛家稍后亦得阖家团圆。故事有了个皆大欢喜的大团圆结局。
1940年5月,这台戏被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砚秋搬上舞台,在上海黄金戏院首演。
这台戏到底好在哪里?所谓行家看门道,对京剧艺术有着深入研究的著名学者张永和说:“一是内容好,先是聘闺女、生儿子,虽说后面屡遭坎坷,结尾却是阖府均吉,大团圆,吉祥如意;再是艺术好,唱腔、音乐好听,动作、水袖漂亮;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该戏歌颂好人得好报。一方面,施恩的人不图回报;另一方面,受恩惠的人必要回报……这就让观众看着顺气,颇觉理应如此。”
这段评价把《锁麟囊》的好处基本说全了。用最通俗的话说,这台戏是把能做的戏都做足了。
这台被称为程派艺术集大成之作的大戏,是程砚秋和著名剧作家翁偶虹合作的成果之一。在翁偶虹写出剧本后,程砚秋提出意见和建议,两人商量着修改。程砚秋苦心孤诣设计唱腔和动作。
剧本一字一句前后推敲,唱腔一板一眼反复琢磨。在这个过程中,程砚秋先生的创新意识、设计桥段加强戏剧化的实践,都足以为后来者示范。
翁偶虹曾专门写文章回忆这次合作的前前后后。据他回忆,1939年,他为程砚秋写了个剧本《瓮头春》,这也是他给程砚秋写的第一个剧本。
程砚秋看后赞赏“写得很好”,而且说看过剧本的朋友也认为“适合我演”,但是,他也同时表示并没有立刻排演这个戏的计划,反而同翁偶虹商量:“能不能排一出适合我演出的喜剧?”
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当时程砚秋的代表作《金锁记》《鸳鸯冢》《青霜剑》《文姬归汉》《荒山泪》《春闺梦》等,无一不是悲剧。翁偶虹新写的《瓮头春》又是一出悲剧。显然,程砚秋不想在一段时间内只演悲剧,以免风格显得过于单一,希望先演个喜剧调剂一下。
明白了程砚秋的真实想法后,翁偶虹表示,写个这样的本子没问题,但是眼前“只怕材料不太现成”。程砚秋似乎专门在等着他这句话,马上给他拿出现成的材料。
翁偶虹这样回忆当时的场景:“(程砚秋)回身打开玻璃书橱,取出一本焦循的《剧说》,翻开夹着书签的一页,举以示我:‘您看这段材料如何?’原来就是《剧说》里转载《只麈谭》的‘赠囊’故事。文字极短,瞬即看完,我未加思索,答以可为。”
剧本写完后,程砚秋显然很满意,还用戏班里的俚语对翁偶虹说:“确实写出了喜剧味道,许多喜剧效果一定兑现,而又没有一句‘馊哏’!”
在剧本打磨过程中,程砚秋结合自己的表演特点,提出一些修改意见,很多想法令人耳目一新。
锐意创新才能不断创作出新的经典作品。那时候的大角儿、名角儿,无不时刻想着创新。程砚秋当然也不例外,否则,他又焉能创出一个新的流派来?在创作《锁麟囊》这台戏的时候,程砚秋特别希望能打破一些固定格式的束缚,唱出不一样的程腔程韵来。在唱词方面,针对京剧传统的“七字句”“十字句”格式,他特意请翁偶虹“多写些长短句”,以便在表演时更能“因字行腔”,而且他特别告诉翁偶虹无须顾虑,怎么写他都能唱,“越是长短句,越能憋出新腔来”。事实也确实如此。
例如,戏里的“盘问”一节,薛湘灵回忆往事,想起出嫁那天在春秋亭避雨,听到另一乘花轿里传来女子的哭声时,这样描述当时的场景和心情:“轿中人必定有一腔幽怨,她泪自弹,声续断,似杜鹃,啼别院,巴峡哀猿,动人心弦,好不惨然。”这段词用的就是长短句,写得俏美,又意象生动,程砚秋设计的唱腔也特别好,韵味无穷,让观众感觉错落有致,百听不厌。
经典作品里必有经典桥段。这些精心设计的精彩桥段,能够强化戏剧冲突,增强情感张力。《锁麟囊》中这样的桥段很多。同是在“盘问”一节,有一个“三让椅”的桥段,最初创意也是程砚秋提出来的。
所谓“三让椅”,就是让了三次座的意思。在戏里,赵守贞感觉薛湘灵很可能就是往日的恩人,但又害怕认错了人,于是不露声色之中如抽丝剥茧般细细盘问起来。问薛湘灵何方人士,家境如何,几时出嫁?问出嫁时天气如何,何处避雨?问那另一乘轿中人啥模样,因何哭泣,又获赠何物?
薛湘灵的恩人身份每获确认一步,她的椅子也获向更尊贵的位置移动一格。三次相让,她的位置从看座始,移到客位,最后移到了上座。
“三让椅”之后,赵守贞其实已经确认薛湘灵的身份。但是,为了保险,她又多问了一句,囊内装有何物?薛湘灵答:“还有那夜明珠粒粒成串,还有那赤金练、紫瑛簪、白玉环、双凤錾,八宝钗钏,一个个宝孕光含。”
至此,薛湘灵的身份再无疑点。于是,赵守贞也讲明自己的身份。二人欢喜相认。
程砚秋认为,“三让椅”设计的好处是能够更有层次感地讲明白“薛湘灵的回忆证实了赵守贞的想象”。同时,通过移座“场上的人物就会动起来了。”
“三让椅”环环递进。如果没有这种精巧设计,只是通过一问一答就把谜底揭示出来,过程必然过于简单平直,戏的味道也就寡淡了许多。有了这个设计,场上人物确实动起来了,舞台呈现更加活泼自然。另外,这也是一个带动观众层层蓄积情感的过程,令观众也能从中深切体会到两人相认的那种激动与惊喜,戏的感染力就更强了。
程砚秋给翁偶虹的材料,是《剧说》中的一个记载。而《剧说》的这个记载亦非最早。根据学者的研究梳理,《锁麟囊》的本事最早见于清胡承谱著《只麈谭》中的《荷包记》。清代著名的戏曲理论家焦循将其稍加删削后,收入《剧说》之中。
在这些不同版本中,情节有所增删改写,细节也有不少改动。比如,故事发生地发生了变化,人物姓名也有所改动。
先从目前看到的最早的版本说起。胡承谱是安徽泾县人,所以,他在《荷包记》里,自然而然地将故事背景放在了安徽地区。
什么时候换到了山东呢?梅兰芳纪念馆研究人员曹菲璐在一篇探究《锁麟囊》本事相关内容的文章中介绍,1913年2月15日,民国文人许瘦蝶在《申报》上发表短篇小说《绣囊记》,第二天,《申报》在同一专栏补充说明此故事转载于《夜雨秋灯录》(其中的《闺侠》),也是在这篇小说里首次将故事发生地置于山东。
《锁麟囊》则将故事发生地更具体地放在山东的登州、莱州。这样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翁偶虹在谈到剧名取名原因时,曾对此专门作过解释。他说:“《剧说》中的素材,并没有剧名,虽然可以顺理成章地叫作《赠囊记》,可我总觉得有些平庸陈旧。这时恰巧有位山东朋友来看我,我问他山东一带的民俗有没有在女子于归之期父母赐赠的惯例,他说有的地方在女儿出嫁的前夕,做母亲的特制一囊,内藏金银,取名‘贵子袋’。朋友的回答,恰符我望。只是‘贵子袋’名称较俗,我便不忌晦涩,用‘麟儿’象征‘贵子’,定名《锁麟囊》。”
按照翁偶虹的说法,之所以把故事发生地放在山东,主要是受了山东民间文化的影响,因为利用山东一些地方的民俗加以敷演,可以让《锁麟囊》的情节更合理,逻辑更严密,更经得起推敲。
如果结合剧情来看,原因应该不仅仅是这一点。张永和认为,程砚秋在上海演出《锁麟囊》大火,首先得力于剧本。剧本的内容,讴歌人性的美好,核心是一个“仁”字。如果沿着张永和的观点延伸下去:山东是孔孟之乡,儒家文化的发祥地,儒家思想的核心理念正是“仁”,受这种文化氛围影响,山东人讲仁义,一向以淳朴善良、乐善好施闻名。那么,一部以表达“仁”为核心的作品,把故事发生地放在山东,的确也是一个非常合适的选择。
我们也应该看到,《锁麟囊》无论名气多大,演出多火,毕竟还是个虚构的山东故事。
真实的山东,无论是历史还是现实,无论是传说还是生活,都有数不清的故事值得书写。今天的齐鲁大地上,每天都在产生着无数有意义、有意思的新故事。这些都为文艺创作提供了取之不竭的素材。怎样才能创作出更多像《锁麟囊》这样的经典作品,讲好新时代的山东故事?还期待那些有才华、有本领的文学家和艺术家们深入感受山东,讲述山东精彩故事,在这片广阔天地里大展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