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一开年,冯骥才先生推出《俗世奇人新篇》,又写了18个津门新故事,还为这些新登场的奇人,乃至小说里的场景,新画了22幅插图。在元宵佳节即将到来之际,先把这些插图晒出来,每幅插图摘选小说里的相应段落相配,请您尝个鲜!
西门外往西再走三百步,房子盖得就没规矩了,东一片十多间,西一片二三十间,中间留出来歪歪斜斜一些道儿好走路。有一个岔道口是块三角地,上边住了几户人家,这块地迎前那个尖儿,太小太短,没法用,没人要。住在三角地上的老蔡家动了脑子,拿它盖了一间很小的砖瓦屋,不住人,开一个小杂货铺。
信得过可不是用嘴说出来的,嘴上的东西才信不过呢。这得用多少年的时间较量,与多少件事情较真,才较出来的。日常生活,别看事都不大,可是考量着人品。老蔡家有个规矩,从早上日出,到下晌日落,一年到头,刨去过年,无论嘛时候,店门都是开着的,决不叫乡亲们吃闭门羹。
老蔡把金子美约来一见,这人二十多岁,白净脸儿,戴副圆眼镜,目光实诚,说话不多,有条有理,看上去叫人放心。寻思一天后,便把万年青交给他了。
鲍老爷把自己的念头告诉给太太,谁料太太笑道:“你怎么和我一个心思呢。连贵是个二傻子,只有连贵我放心!”
由此,齐连贵就像小姐一个活轿子,小姐无论去哪儿,随身丫鬟就来呼他。他一呼即到,抱起小姐,小姐说去哪儿就抱到哪儿。只是偶尔出门时,由爹来抱。渐渐爹抱不动了,便很少外出。外边的人都叫她“抱小姐”,听似鲍小姐,实是抱小姐。
也不是他生来爱笑,是他天生长着一张笑脸,不笑也笑。眉毛像一对弯弯月,眼睛像一双桃花瓣,嘴巴像一只鲜菱角,两个嘴角上边各有一个浅浅的酒窝儿,一闪一闪。
可是,他不会哭吗?他没有难受的时候吗?他饿的时候也笑吗?他妈说:“什么时候都笑,都哄你高兴。他从来不哭不闹,懂事着呢。”
洋人喜欢中国人的老东西,中国人喜欢洋人的洋东西。头一个看明白这些事的是他,头一个干这种事的也是他。于是,他拿中国的东西卖给洋人,再弄来洋人的东西卖给中国人。这事他干得相当成功,不少赚钱。关键是他还有许多诀窍。
胡四正听得入迷。忽然,觉得脑袋顶子一凉,好像一阵凉风吹在头上。他抬手一摸,好像摸一个光溜溜滚圆的西瓜。光头!怎么是光头,帽子怎么没了?掉了?他回头往地上一瞧,嘛也没有,左右一看,两边的人都在听相声,没人搭理他。他再猫下腰去找,凳子下边干干净净,只有一些脚,都是周围听相声人的,其余任嘛没有。
王五在西城内白衣庵一带卖铁器,长得白白净净,好穿白衣,脸上带笑,却是一个恶人。不知他功夫如何,都知他死活不怕,心狠没底。在天津闹过几件事,动静很大,件件都叫人心惊胆战,故此混混们送给他一个绰号叫作“小尊”。他手下的小混混起码有四五十个,个个能为他担当死千*,拿出命来。
谢元春有三个儿子,大虎二虎三虎,自小就跟着爹来天津这边卖鲜货,常见爹受气,却惹不起那些土棍,只能把这口气憋在心里。二虎暗暗立下大志,练好一身功夫,谁也不怕。谢家哥仨天生身体棒,人高六尺,膀大腰圆,从小好练,力大无穷。
众人觉得这两个磨盘很快就会把二虎压死,二虎却叫那两个给小尊王五抬石板的小混混过来,一人抱一块石头放在磨盘上。这两块石头再放上去至少七八百斤!二虎还嫌不好玩,又对那两个小混混说:“你们俩也别下来了,就在上边歇着吧!
那人个子不高,岁数不大,身材爽利,像有点功夫的人。斜背一个包袱,头上裹着蓝布,模样看似挺俊。可是她总低着头,前额留着齐眉穗儿,下半张脸像蒙了半块纱,看不清楚。
都说他画画会有出息,可是他命不行,上边几代人全是穷花匠。富人善画,可以出名,画可以卖钱;穷人爱画,难出大名,画不能卖钱。家里没钱养活他画画,他身上这点才气打小就给憋住了。要想活着,还是和泥土花木打交道,他心里的画渐渐就混进园艺中了。若是叫他拿花草树石配个景儿,他干起来都像画画。
六枝知道父亲心里疑惑什么,他上去把临院子的十二扇花窗“哗啦”打开。秦老大突然看到一幅绝美的山水园林的通景,立在面前!只见层层峰峦,怪石崚嶒,巉岩绝壁;还有重重密林,竹木竞茂,蒙络摇缀。再往纵深一看,中有沟壑,似可步入。不知不觉间,秦老大已经给六枝引入院中,过一道三步小桥,桥有石栏,桥下有水,水中有鱼,怡然游弋。桥头一洞口,洞上藤蔓垂拂,洞畔花枝遮翳;涧流清浅,绿苔肥厚,这淙淙水流从何来?
辛亥后那些年,天津城里出了一位模样出奇的人——个子不高,头大如斗;不是头大,而是大头;肩上好赛扛一个特大的三白瓜,瓜重扛不住,直压得后背微微驼起来。脑袋太大还不好扭头,要扭头时,只能转身子。再有,脑袋太沉,头重脚轻,不好快走,走不好就向前一个大马趴,一个“大”字趴在地上。这样的人走在街上谁不看上两眼?
老奶奶一落座,火势即起,火苗蹿起三丈。火场大得出奇,浓烟滚滚,火光夺目,不仅照亮了天,把老奶奶这边也照得雪亮。老奶奶扭脸左右一看,不仅全家老小都来齐了,后边还坐着一些平时家中的常客,好像陪她看戏。
可是人家查家老二不觉得自己这副长相别扭,相反看准自己这长相有用,反其道行之,索性装起洋人-留起鬓角,蓄足胡须,学说洋话,举手投足各种做派全学洋人;而且还穿上洋装,穿得分外讲究,比方裤裆要短,才好叫前边滚圆的肚子凸出来,后边的屁股翘上去。他说,国人的屁股垂着,洋人的屁股翘着。所以洋人看起来精神。
这当儿,打鼓楼下边黑乎乎的门洞里走出一个身影,慢吞吞走过来。这人拄着拐,也是个老人,也是个饥寒交迫的穷老汉向自己来寻吃的吗?
待这人渐渐走近一看,竟不是穷人,怕还是一位富家的老翁呢。身穿一件长长的绿色棉袍,头戴带护耳的皮帽,慈眉善目,胡须很长。这老翁相貌有点奇异不凡。虽然不曾见过,却又像在哪儿见过。
胡天,一个大白唬,嘛事也不干,到处乱串。这人听风就是雨,满嘴跑火车,再添油加醋,添点歪的,加点邪的,扯些不着边际的。也别说,这种胡说人们还好喜听,好喜知道,好喜传。正经八百的事有嘛说道呢。
那天下晌时候,来了一对老爷太太,阔气十足,全穿皮大衣。老爷的皮大衣是又黑又亮的光板,太太的皮大衣是翻毛的,而且全是雪白柔软的大长毛,远看像只站着的大绵羊。天气凉,她两只手插在一个兔毛的手笼里。两人进门就挑镶钻的戒指,东西愈挑愈好。柜上的东西看不上眼,老板就到里屋开保险柜去取,这就把两三个伙计折腾得脑袋直冒汗,可她还总不如意。她嘴里嚼着泡泡糖,一不如意就从红红的嘴唇中间吹出一个大泡泡。
文混混与武混混不同。文混混决不弄枪弄棍,比凶斗狠。文混混认得字,心计多,用脑子杀人。这个歪脖李姓李,自小睡觉落枕,脖子歪了之后没再正过来,站在那儿,脑袋往一边撇着,所以人称歪脖李。
歪脖李的长相天生不讨人喜欢,青巴脸总绷着,光下巴没胡子,好穿一条紫色的长袍,远看像个长茄子。
他听了一怔。罐儿是他名字。他现在还不明白,爹娘给他起这个名字,是叫他有口饭吃。爹是要饭的,要饭的手里不就是拿个罐儿吗?
老汉说:“没罐儿?好办。那边地上有一堆和好的泥,你去拿泥捏一个罐儿,放在这边的火上烧烧就有了。”
罗罗锅天生罗锅,从背影看不见脑袋,站在那儿像个立着的羹匙。可是这身子却正好干鞋匠。他爹年轻时原本腰板挺直,干了一辈子鞋匠,总窝着身子做鞋,老了也变成罗锅。他姓罗,人罗锅,天津卫在市面上混的人多有个“号”,人就给他一个好玩的号,叫罗罗锅。罗罗锅人性好,小孩叫他罗罗锅,他就一笑。不认为人是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