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刚过,奉贤区奉城镇朱新村的村民发现,村里那片“神奇”的土地上,今年丰收的竟然是上海罕见的高粱,同一块土地上,三个月前种的是蓝草,六个月前是未曾见过的红色鲜花。这些稀奇古怪的植物是谁种的?能派啥用场?

  高粱用于发酵,蓝草用于制作蓝靛,而红色的花则是汉武帝时期,张骞出使西域,通过陆上丝绸之路带来中原的红花,是古代中国制作“红色”的重要染料。把红花带到村里的“异乡人”是邵旻,她是上海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副教授,是去年搬来朱新村的“村民”,也是古法植染的研究者。12月,采摘下的红花经发酵、酸碱法制饼后成为染料,邵旻的小院里,晾晒出各种红色丝绸。至此,明代古籍《天工开物》中记载的“真红”,在现代有了具象化的呈现。

  邵旻的研究方向是中国传统服饰色彩、纹样、形制。文献古籍里,中国传统色彩常有诗意的表述:天水碧、海天霞、梅染、落栗,与之对应的是黄袍、红袖、乌纱、青衫……它们描绘着古人丰富多彩的服饰世界,印证了中国古代发达的植物染色技术。但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这些曾鲜艳的中国色随着手艺失传及工业化而逐渐黯淡,化作古书上的白纸黑字。邵旻想找回中国色彩的DNA。在村里,她回到生产方式的源头,从栽种草本植物到复刻植染工艺,古籍中的色彩在她的染缸里不断呈现,还原出灰暗文物背后更庞大的、流光溢彩的中国通史。

  邵旻租住的小院跟普通农民房并无不同,但庭院里有染缸,竹竿上晾晒着青黄渐变的线亩田地里种的是红花、蓼蓝、板蓝、荩草、茜草、高粱等草本植物。它们是中草药,也是植物染料。

  植物染又称草木染,主要利用植物所含的天然色素制成染液,是中国传统的织物染色方式。植染在周朝时便有历史记载,后随历代工艺不断成熟,中国色更为丰富。清代的《雪宧绣谱》已出现各类色彩名称共计704种。

  170多年前,工业革命带来化学染剂,在绝对高效高产的冲击下,沦为落后生产方式的植物染逐渐被淘汰。“传统技艺的失传非常可惜,现代人无法亲眼看见传统中国色的真容,也是历史研究的缺憾。”邵旻说。于是,从2011年起,她就下定决心,要“追回”这项即将逝去的技艺。重拾植物染,第一步是“植物”。邵旻说,近些年,全世界植染工艺都面临凋敝消亡的危机,同步消亡的还有曾用于染色的植物。

  “药染同源,《本草纲目》记载,很多古代染剂植物都同时是中药材,随之延续至今。”邵旻坦言,探索植染的第一步,就始于中药店,“红花、黄栌、郁金等很多重要的植物染材都能买到”。但这也有局限,如中药店只能买到熟地黄、干红花,而据《齐民要术》记载,染出御黄(古代皇帝龙袍专用的黄色),需用生地黄;而染出深色的玫红,则需将新鲜红花制成花饼,进而发酵。2022年,邵旻从静安区的老弄堂搬到奉城镇朱新村,租下农家小院和4亩地,从种植草本开始,将研究推得更深一步。

  在中国传统植染体系中,青、黄、赤、白、黑称为五色,通过五色混合,再攫取其他颜色。邵旻说,同种色系背后还有多种植物,如黑色系染剂有胡桃、橡木、鼠尾草等。处理不同染材的工艺也各有千秋。邵旻举例,有相对容易的,如捣碎新鲜丝瓜枝叶挤汁,可染出淡绿色;用黄栌薄染时,可获象牙色,若将黄栌染后过碱水,可染出金黄色。也有复杂的。如处理新鲜红花,要先淘洗滤干,除去不溶于水的黄色素,再加入碱水分离出红色素,最后加酸中和,方能染红。

  当然,古籍不会记载酸碱溶液的具体用量,植染者只能在不断试错中琢磨。邵旻坦言,染出稳定的颜色常需要四到五年。

  邵旻的工作台上陈列一排饱和度、色相不一的红色染物,来访者好奇翻看时,她会详细地介绍哪些是汉代的红,哪些又是唐代、明代的红。

  既已无证可考,植染者又何以确定染出的颜色,就是古书所记载的那抹色彩?“的确,我永远也没法知道。”历史长河就像是一口井,植染者对着井喊,没有回答,却有回声——邵旻相信历史是能互相佐证的。她告诉记者,以红色为例,汉代之前,中国染红用茜草;陆上丝绸之路让红花成为汉代主流红色染剂;到了唐代,原产自东印度与马来半岛的苏木随着海上丝绸之路大量输入中原,成为重要染料。不同染材决定了颜色的基础。

  文化背景也值得参考。如在唐代及明代的医学文献中,均记载了用苏木治疗血晕的验方,除苏木本身入药,情况危急时还可取绯衣煮汁服用。这也能佐证,最晚自唐代起,苏木已是兼顾染材和药材的重要本草植物。在色相及饱和度等细节上,唐朝服饰风格崇尚华贵,色彩明快鲜艳,染出来的红也应是越鲜亮越贴近当时包容开放的时代特征。“颜色的成型和文化、贸易的发展是密不可分的,历史环环相扣,总能找到对的方向。”

  当植染者不再固执纠结于色彩还原度本身,往往能走得更深,发现植物、色彩背后那套更为庞大的中国古代历朝社会政治经济与礼制体系。比如,为何称天玄而地黄;又如,“古人庶人服黄,至唐时,惟人主黄袍”,最易获得染料的黄色,是如何在礼制上实现了庶人到皇家垄断的跨越。邵旻意识到,当她对颜色背后的故事提出追问时,收获的回答是一部浩瀚的中国文化通史。这也成了邵旻深耕植染的新方向。

  朱新村很多村民,都认识她。有村民曾被邵旻雇来帮忙采集红花;也有村民给邵旻带去椑柿、丝瓜、莲藕等,既补充她的染料库,自己也多份收益;还有村民种上了邵旻给的草本植物种子,田地里长出不少稀奇玩意。邵旻还在村里带动了一场“文艺复兴”。不久前,她买了一百斤棉花,从村里收了两辆保存完好的纺车,请一群会用纺车的村民演示用法,老太太们得以展露深藏已久的老手艺。“我想带着她们一起纺布染纱,让织布这项传统技能也能传承下去。”

  她的植染工作室也已成为朱新村的特色IP,让植染这项绝学吸引更多人来到乡村,这不仅能为村里有几处即将开放的民宿引流,也让这项中国传统技艺走进更多现代人的生活,得以延续流传。

  邵旻也希望自己的研究能实现闭环。她想将植染出的颜色数字化,让中国传统色随着更多美学设计及应用,被全世界欣赏熟知。她还想做自己的纤维艺术作品展和文创品牌,让物质载体赋予色彩具象化表达。“比起单纯商业化,我更希望这些作品能展陈在美术馆或博物馆中,带观众窥见色彩背后的故事。”(记者 沈思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