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底,解放区往日里寂静的山沟中,这一天却热闹非凡。那个传闻已经牺牲七年之久的王新,突然出现在了众人面前。领导激动地抓起电话,四处寻找正在深山执行任务的王士光。
纷纷赶来祝贺的乡亲们和同志们,犹如看新媳妇一般,围绕在王新身边。人群中,王新再次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人,还是那张苍白消瘦的脸,头发还是又长又乱,就像刚从监狱里出来一样。
夫妻七年未见,纵有千言万语,不知该从哪里说起。沉默了许久,王士光激动地轻声讲出一句话:“我可以吸烟吗?”
等关心的人群逐渐散去,屋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静默。整整七年时间,夫妻二人都接到了对方牺牲的消息,如今,两个人却活生生地面对面坐着。千言万语,二人不知该从何说起。
还是那个脾气。王士光温柔地笑了,和妻子过去的点点滴滴,如同电影一般,一幕幕又出现在眼前。
1938年,24岁的王士光带着革命理想,毅然离开了温暖舒适的家,离开了心爱的大学,将自己的一切都投身于革命事业。按照约定,他手里拿着一张折角的《银都小报》,站在天津大明电影院门前,不停地吸着烟。
不多时,迎面走来一位同样拿着《银都小报》的人,来找他借火。王士光仔细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大学同学。
当即将王士光安排在法租界的旅馆中,交代完任务,嘱咐了各项细节,考虑到电台工作的重要性,需要有一个家庭作掩护,便亲切地问王士光:
王士光顿时脸红了,摇了摇头。大为不解,当时王士光曾经给民先队员讲过课,学员都是女同学,难道就没有比较接近的女同学?
不知道的是,王士光上课的时候,只专注于如何让学员迅速掌握要领,注意力都在机器和教材上,连一个女孩子的模样都没注意过,更别说谈女朋友了。
按照约定的时间,带着王新来到颐和园旅社,在这里同王士光见面。王新是河北女师附中的学生,出生于东北一个颇有名望的官绅家庭。当时张学良第一次检阅东北军队,陪阅官就是王新的父亲。
“九一八”事变之后,王新被送到了天津亲戚家,第二年就加入了中国,当时她不过只有15岁,和她单线联系的地下党员,是彭真的妻子张洁清。
原本王新即将前往中国抗大的一所分校学习,在出发前突然接到命令,让她留在天津,和一个男同志组成名义上的家庭,掩护对方做通信工作。
那个时候王新连恋爱都没有谈过,更别说立刻组成一个家庭。正当王新坐在那里有些紧张时,给她端来一杯茶,鼓励她说一定能很好地完成任务。
王新刚端起茶杯,一个穿着蓝色长衫的清瘦青年就推门走了进来,他脸色苍白,头发蓬乱,胡子更是许多天没刮,仿佛就像刚从监狱里出来。还没等介绍,王士光扫了王新一眼,立刻皱起了眉头,有些失望地嘟囔了一句:
王士光不知道的是,王新为了显得成熟些,特地换下了学生制服,穿上了蓝布旗袍,就连自己两条辫子上的白绸花,还特地换成了黑丝带。
王士光的一句话令王新感到非常不自在,她感觉王士光是希望一位经验丰富的女同志来配合他工作,但王新也是个要强的姑娘,暗自下定决心,紧张的情绪逐渐消失,开始变得坦然大方起来。
看着王士光不修边幅的样子,略带责备地批评了几句,然后嘱咐他们要注意每一个细节,二人认真听着,思考如何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
半个小时前,他们还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顷刻之间,他们变成了最亲近的关系。而交给他们的第一项任务,就是去理发馆改变形象,彻底告别学生时代。
王新将自己的长辫子剪去,烫成了波浪式。当她透过镜子观察周围时,一个陌生男子微笑着站在她身后。王新顿时紧张起来,转过身仔细一看,眼前这位服饰讲究、举止文雅的先生,就是自己的“丈夫”王士光。
两人相视一笑,戴上深色的墨镜,犹如新婚夫妇一般,乘车来到了他们共同的“家”,一个名叫伊甸园的小洋楼。
考虑到王新当时年纪太小,又安排了一位四十多岁,带着孩子的烈士家属,扮成王士光“夫妇”的婶母和弟弟,住进了伊甸园。就这样,一个四口之家诞生了。
王士光化名吴厚和,假扮世家子弟的身份,借口和家里老人合不来,带着新婚妻子到外边独自生活。在一家电料行当起了技师,这样可以方便购买电台所需要的材料。王新则化名黄慧,和婶母在家料理家务。
每天凌晨一两点钟,王士光就开始在小洋楼的楼顶工作。三伏天的夜晚,别人都在屋外挥着扇子乘凉,他却躲在屋子里,将门窗捂得严严实实,聚精会神地收报发报。
王新则几乎放弃所有的娱乐活动,作为助手的同时担任警戒任务,并认真学习机务报务。唯一的娱乐,就是在阳台上跳绳,不光能够活动身体,同时也表示安全的讯号。
每当王士光看到“妻子”在阳台上跳绳的身影,总会微笑着走上阳台,帮她甩动绳圈,有时还跟着王新一起跳。
1938年,国共两党在情报保卫工作方面,都进行了大力地改革变动。这一年蒋介石将调查统计局一分为二,变成了“中统”和“军统”。地下工作的对手,除了日本宪兵特务和警察特务外,还有的潜伏人员。
为了更好地掩盖自己的身份,王士光、王新这对假扮夫妻,闲暇时特地到附近的花园散步。但假夫妻也有真情侣的时刻。一次王士光由于生病,不得不躺在床上,王新就像真正的妻子一样,日夜守护在床边,让王士光很是感动。
躺在床上,王士光不禁回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想起了那句伤了王新自尊心的“这么小”,他满怀歉意地对王新说,论年纪,她比自己小,是自己的妹妹,但按党龄,她入党比自己早,应该是自己的姐姐。
王新听完不由得笑了,心想真是难为他了,这个满脑子都是电台、电报,为了工作连饭都忘了吃,水都忘了喝的人,居然还记住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第一句话。
而两人感情的升华,则缘于一次遇险。当时伊甸园周围出现异常情况,王士光和王新只得离开,找一个旅馆躲起来。他们仔细研究了旅馆的布局,将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都考虑进去。
深夜,两个人都沉默着,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王士光考虑如何才能保存电台,掩护王新脱险,而王新则考虑应该牺牲自己,掩护王士光这个负责人脱险。
他们悄悄说出了各自的心事,结果谁都没把对方说服,两人相互凝视,真切地感受到他们已经成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终于有一天,王新忍不住了,直截了当地问王士光:“老姚和葛琛都问过你,你的‘三无’怎么样了?你为什么吞吞吐吐地不回答,为什么还脸红?你要老实交代!”
所谓的“三无”,就是没有结婚,没有对象,也没有目标。交通部副部长葛琛曾经问过王士光这个问题,王士光表示自己要打败日寇和反动派后再结婚。
王新倒也爽快,说他的心思自己早就看出来了,就是怕羞不肯说。王士光则趁机向王新请求,希望和她结为线年底,经过组织批准,这对假夫妻正式结为了真伴侣。
王士光这个秘密电台原定只运行三个月,结果整整持续了一年多时间,直到1939年底才撤销。按照组织安排,王士光夫妇前往平西根据地工作,王士光担任无线电中队机务主任,王新则在各地开展妇女工作。
在那个动荡的年代,这对夫妻很少有机会见上一面。1940年春天,由于战场形势变化,这对年轻的夫妻各自随部队转移,就此失去了联系。
后来王士光曾托自己的妹妹王光美,打听妻子的下落,结果在东北局找到了五个同名的人。没过多久,东北局就传来了王新牺牲的消息。
在其他同志的眼中,那个时候的王士光变得孤独极了,工作似乎成了他唯一的寄托,从早到晚几乎不离开电台。
当时我军缴获了两部归航台,上级交给王士光改装成两部广播电台,在没有任何资料的情况下,王士光带着技术人员日夜连续苦战,终于身体扛不住病倒了。
但王士光坚持不肯休息,顶着高烧坚守岗位。自己站不起身,就让同志们将门板摘下,放在工作室里,自己躺在门板上继续指挥工作。
高烧最厉害的时候,王士光的嘴唇干裂成一道道血口子,眼窝深陷,时不时昏迷过去,连口水都咽不进去。但他对图纸和机器线路却始终清楚,同志们按照他的指示,不停歇地工作着。
等体温稍退下一些,王士光立即挣扎着爬起来,亲自焊接、处理关键部位,同事们都感到很惊奇,王士光身体虚弱到连碗都端不住,吃饭都没力气嚼,一上工作台却能没完没了地一直干下去。
1946年末,邯郸新华广播电台收到延安电报,蒋介石准备大举进攻延安,党中央决定主动撤离,命令邯郸台做好准备,接替延安台广播。
王士光接到任务后,将中波台改造成短波,所以在延安台转移过程中停播时,邯郸台及时接替延安电台播音。在敌人叫嚣着“占领了延安”的时候,国内外照常能够听到延安台的广播。
当时曾经侦测到延安电台在晋东南地区,觉得非常意外,在晋东南的侦察机却报告,没有发现广播发射台的迹象。由于担心贸然上报会落个“谎报军情”的处分,测向台台长只好上报称,中共的电台在延安西北方向,还特地派飞机对那里进行了一番轰炸。
延安电台的正常播报,造成的政治影响是无法估量的。为此,王士光被组织上授予了“特等功臣”的奖旗和“人民功臣”银质勋章。
在当时那个年代,有个不成为的规矩,夫妻之间如果三年没有任何音信,就可以重新再找了。当时给王士光介绍对象的人很多,甚至有女同志直接向他表白,但得到的回复都是“不考虑”。
如果不是王士光寄情于工作,荣获“特等功臣”,模范事迹被刊登到报纸上,他和王新可能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多年之后,每每提起这段七年之久的等待,王新总是动情地说:
按照王新开玩笑的说法,她和王士光其实是工作关系,做秘密电台的时候,她是王士光的助手,后来王士光当了领导,她就把家里打理好:
1958年,一部以王士光夫妇和李白烈士为原型的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风靡全国。当王士光夫妇第一次看这部电影时,王新悄声对丈夫说,你那个时候还嫌我小。而王士光则充满真情地看了一眼王新:
1994年,王新由于骨折住院,整个人瘦得不到35公斤。王士光就变着花样给她做饭,还将电视里播放的电视剧都录下来,不厌其烦地给她讲解。
后来王新患上了老年忧郁症,像个孩子一样,寸步不让王世光离开。有时候由于病情波动,王新特别爱发脾气,甚至很不讲理,连小女儿都替父亲感到委屈,但王士光将这一切都默默地承受下来。
由于王新喜欢鲜花,王士光就在院子里种了十多棵月季。刚开始小女儿买来的品种只有两种颜色,王士光专门要求多加上几种颜色。每隔几天,王士光就将最艳丽的花剪下来,送到王新面前。
当看到王新像孩子一样兴奋拍手时,王士光就像当年一样,欣慰地笑着,被花刺扎伤的手也不再疼痛。
2003年,王士光因患喉癌离开了人世。在病重最后一次住院期间,为了给王新填写一张单位发的履历表,身体已经十分虚弱的王士光,艰难地坐在沙发上,用颤抖无力的手,坚持写了一个多小时。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王士光已经说不出话,他拉着小女儿的手,用尽力气张大嘴巴,用口型嘱咐小女儿:“照顾妈妈。”
按照父亲的嘱托,小女儿和哥哥始终陪伴在母亲身边,尽量延续父亲对母亲的呵护,但在母亲面前,他们从来不谈论父亲。当时王新就像个小孩子,白天睡觉,晚上精神,喝水用奶嘴。偶尔,她还会念念叨叨:“他一见我就说我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