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时间带走所有的岸,总有一条故乡的河流,从梦中慢缓流过。一些关于乡愁的记忆,总是与一座城和一条河流有关。
故乡的城叫清涧,绕城蜿蜒流淌的一条河流,便是清涧河。这是黄河的一条支流,古称溽水、秀延水或吐延川,发源于陕西省子长市周家崄
清晨,常有清涧中学的学生夹着书本到河边晨读,因了那清涧河的滋润,琅琅读书声听起来比往常更加悦耳动听。间或,夹杂有文工团演员咿咿呀呀的喊嗓和念白。演员们高亢的唱腔,喊得两岸人家陆续吱呀打开屋门;窑畔上竖立着的黑瓷瓦亮的高烟囱里,也陆续升起袅袅淡蓝色的炊烟。时隔经年,那富有韵味的念白,似乎蓦然穿越重重时光,清晰地回响在耳际。
跨过清涧河大桥,是一座巍峨的笔架山,静寂的山峦长满了翠柏和苍绿针叶松。经年累月,恍惚有阵阵山岚蒸腾,那缥缈若仙的雾气,定是笔架山汲取了清涧河水,在明丽的阳光辉耀下,释放出了胸怀中的无比畅意,让人觉得那是清涧河另一种形式的咏叹。水是生命之源,山是地脉脊梁。山借水而有了灵气,丰满凝重;水借山而有了风骨,气势如虹。双方成就,含蓄得无声无息,美妙得无与伦比。清涧河以水的温良,滋润着笔架山;笔架山以岚气轻盈的蒸腾,传达着清涧河旷达致远的心境。
偶尔可见河畔伫立一树槐,或一行柳。柳树为清一色垂柳,在小城当属新贵,婆娑着柔媚枝条,为人们遮出一方绿荫。槐树已有数十年树龄,虬枝繁叶,姿态苍傲,站在树下仰望,情不自禁会产生幽幽遐思。一群喜鹊在高高的槐树枝头筑巢,一群麻雀也不甘落后地在柳树杈桠上栖落,它们每天进进出出,啁啾声声,此起彼伏,似在应和清涧河哗哗的流水声。高山流水遇知音,我想此槐此柳,该是清涧河的知音了。槐和柳伸出长长的枝叶作弦,鹊和雀便成了弹拨槐和柳灵动的魂,浅吟低唱,似在弹酬答清涧河的滋润与情谊。此刻,你若恰好散步经过,或栖身河畔,定会被大自然的无限野趣深深浸染和打动,纵使千重愁闷曾郁结心头,亦会随着迤逦清涧河东流而去。
午间,冰凉的河水渐渐被太阳晒得有些温热了,青青的石板上,便多出一些浣洗衣裳的婆姨女子,欢快的打闹声悠悠在河面上飘荡。其中一位身着桃色衫子毛蓝裤的女子,蹲在河边,黑油油的长毛辫子搭在肩背上,洁白的双臂有力地揉搓着摊在石板上的衣裳。倏忽,那纤细的腰肢便扭动出无限惹人倾慕的旖旎风情,仿佛岸边盛开的粉红色麦穗花,恣肆张扬一种野性的美。身旁的大娘,满头银丝,一袭蓝褂衣裤,双膝跪在蹑石前,抡起棒槌使劲儿捶打着浸泡了许久的棉被,白色的水花被捶打得四散飞溅。下游不远处,一群男孩子浑身精赤,在河里打澡水。澡水打乏了,他们便到岸边的淤泥地里踩丸泥玩,光脊背被强烈的阳光晒得黝黑发亮。坚硬的丸泥很快被踩得像过年时吃的油糕一样软和了,踩上去晃晃悠悠,如坠云雾,俨然现代游乐场里的跳跳床。孩子们乐得在自制的跳跳床上蹦呀跳呀,嘴里咿呀唱着歌谣:“太阳,太阳晒我来,我给你挑水饮马来,马儿饮得饱饱的,你把我晒得好好的……”在孩子们天马行空的想象中,太阳一定是家常的、世俗的、亲切的,像村庄里慈祥的老爷爷,饮水、抽旱烟、骑着瘦马嗒嗒地出行,赶集上会走亲戚,每日里恬淡地打发日月。
清涧河东,便是古老的石头城堡——清涧城,石头垒就的古城墙、古城楼、古城水门洞、富有特色的硬箍石窑民居,还有千年前从唐宋舒缓走来的石板巷……此刻,城北一片宁静,仿佛正处于午间休憩时分,偶尔有过路的车子顺着绕城公路快捷地驶过,卷起一团尘烟。城南靠近南坪河岸上,分别是县城的粮市、菜市和骡马市,民以食为天,这个地方每日市声喧天,足以一瞥清涧城的勃勃生机。
河对岸老坟湾,早年间是城郊师家园则村的一大片菜园子。菜地呈梯田状,有丰沛的清涧河浇灌,各色蔬菜长势良好,一层种了西红柿,一层种了卷心菜,一层瓜架上垂吊着累累黄瓜和葫芦南瓜,每条田埂上都盛开着一排金灿灿的金针花,菜园子被勤谨的菜农营务得犹如一幅喜庆暖色的农民画。因了那片菜地,清涧城似乎较之陕北高原别的城池,多了些许田园牧歌式风情。那时的物价实在令人惊喜,一斤西红柿只卖一两毛钱。我和母亲提着篮子去菜园子里买西红柿,要做柿酱。看管菜园的老大爷正在瓜棚里昏昏打瞌睡,一只身形威猛的大黄狗闻声扑了出来,随之牵出了一串猛烈吠声。
后来,父亲抽空在河滩上开辟了一个小菜园,在天旱的夏季,我和妹妹每到下午就挑了小水桶去清涧河汲水浇菜园。汲水时,我忍不住就把双手与水瓢一起放进了清澈的河水里,掬一抔水流濯洗胳膊,也撩起衣襟洗濯烫热的胸脯,继而又把一双脚丫子也伸进了河水里……我们姐俩边玩水,边浇菜园,在河边一逗留就是一下午。暮云奔涌,归鸟入巢,喧闹声渐止,清涧河的蛙声却稠密起来,一轮圆月升上天空,端庄圣洁得仿佛观音菩萨似的。我和妹妹挑着水桶,披一身月色回家,洁白的月光给脸颊镀上一层生动明媚的色彩。水桶里几根顶花带刺的黄瓜,与淡粉的西红柿不时碰撞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来。月下,偶尔有年轻的男女手挽手闲散地从河畔上走过。
一川明月舒心,清风人影娉婷,流水月光入怀,应有鱼虾入梦。置身此情此景,我心头蓦然潜滋暗长出一派悠远诗意来。可以这么说,我最初本能地建立了对文学的敏感与向往情怀,应该来自这条故乡之河、这座石头山城的滋养。
故乡有本文学杂志,原名《路遥文苑》,后更名为《清涧河》,我比较喜欢这个名字,质朴,清新,充满了泥土的芳香气味,仿佛从高高的云端回归到踏实的地面上,接了地气。无需借助名人耀眼的光环,依托一方山水,一本杂志的人文气息才更加浓厚。一条清澈的故乡河,一座古老的石头城,依山傍水,相辅相成,相互滋养,即使蚌珠蒙尘,总有向世人亮相她丰姿荣光的那一天!
清清亮亮的清涧河,是故乡土地上的一脉灵泉,是这方热土上奔腾不息的灵魂血脉,与故乡的万事万物相融相合,浑然一体,永葆生命的活力。
时光宛如河流里的一块石头,一路曲折蜿蜒冲刷着经历的坎坷与悲欢。我就是一块被人生的河流磨损了棱角的石头,定居在起起落落的命运里。远离故乡后,我通过对一条河流的怀想,重新辨识故乡,那些过往,那些存在于生命里的至亲与物事,像清涧河底的石头,干净、真实、坚硬、顽固,一脚踩下去,便会磕到脚板,痛到心尖。无可争辩,我也愈发活得像故乡的清涧河,奔波千里,逐渐沉淀过滤掉生命中的浮躁与杂质,活得愈加纯粹、坦荡、有温度。我坚信,只要生命不息,石头城坚毅的身影就会年年岁岁伴我同行,而故乡的那条河流,也会日复一日地在我的身体与灵魂内奔流不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