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塔尔寺,是藏传佛教格鲁派六大寺院之一,地处青海省湟中县鲁沙尔镇,是藏传佛教格鲁派创始人宗喀巴的诞生地。塔尔寺一经诞生,便成为藏传佛教僧俗信众膜拜向往的圣地,同时也受到历代中央王朝的格外重视。
塔尔寺收藏有大量文物和精美的艺术珍品,其中酥油花、唐卡和壁画被誉为塔尔寺“艺术三绝”,尤其是酥油花艺术,更是名扬中外。
塔尔寺的酥油花制作,由两个专门的“花院”进行,俗称上花院和下花院。因有比赛的成分,所以在正式展出前,两个花院的作品是保密的。即使是同宿舍的僧人,若分属不同花院,彼此间亦是闭口不谈的。我是因为有宣传任务在身,才被特许在小僧的陪同下分别进入了两个花院的酥油花作坊。
高原牧民以自己最为金贵的食材——酥油作为制作酥油花的原料,在每一朵酥油花的背后,都隐含着他们的虔诚之心。
说起酥油花的起源,专家们公认的说法,是从西藏的原始宗教苯教中产生,与苯教用于祭祀的祭品——朵玛有关。朵玛一般用糌粑捏制,其上附着有简单的酥油贴花。而广为流传的民间传说,又把酥油花的缘起指向了历史上的两位重要人物——宗喀巴大师与文成公主。
有关宗喀巴大师的传说认为,大师在拉萨主持祈愿会时,某一夜晚,他梦见天上彩云飘荡,大地一片艳丽,野草瞬即变成了鲜花,荆棘顷刻化成了明灯,更有不计其数的珍宝五彩缤纷,熠熠闪烁。一时间香风徐徐,温馨宁静。大师从梦中醒来,认为梦境中的一切殊胜无比,即刻组织艺僧用酥油制作重现梦中胜境,于正月十五月圆之夜,供奉在诸佛座前。酥油花制作及供奉酥油花的佛教仪轨自此开始。
有关文成公主的传说认为,文成公主入藏,带去了释迦牟尼等身佛像,到了拉萨时, 藏族僧俗信众便想在佛像前敬奉花供,表达敬意。当时正值隆冬,冷冽的高原无花可寻,藏族信众便用自己最为珍贵的食物酥油捏制成鲜花的模样,供奉在佛像前。自此开启了这一仪轨。
我向塔尔寺寺院管理委员会常务副主任阿克昂秀请教这一问题,他略加思索后说:“其实就是向佛法表达虔诚之心!”他的话让我豁然开朗。
酥油花,藏语称之为“梅朵乔巴”,即为花供之意。由此可见,酥油花是用来供奉的,是鲜花的替代品。
花作为佛教的供养物,在佛教在印度等地传播的最初,就已经有了这方面的仪规。佛教传入藏区后,这一仪规也随之传入,但在所供奉的品类上有了因地制宜的改变。高寒的青藏高原,冬日冗长,夏天短暂,在不见花草的冷清冬日里,去哪里寻得鲜花,如何去完成花供仪式呢?
酥油是从牦牛奶中提炼而来,是藏民族最为珍贵的食材,营养价值极高,是他们日常摄取热量的重要来源。提炼酥油的方法是:先将牦牛奶在铁锅等容器中煮沸后,自然降温,再倒入酥油桶里,用一只木杵用力上下抽打、搅拌,如此来回数百次后,使奶油分离,黄色的油脂漂浮出来。将其捞出后,沥净其中的水分,拍打成圆状物,装入经过处理的牛羊肚中封藏,食用时随时取出。藏族信众之所以选择酥油来制作供奉用的花朵,除了它有着极好的可塑性,还有一个原因:他们用这样一种方式表达着自己的虔诚之心——把最好的物品供奉给。
随着酥油花制作技术的日益精进,他们发现,比起黄色的酥油,产于冬天的白色酥油在颜色调和等方面更有融合度。牦牛奶产量极低,许多牧民都是要积攒好几天的牛奶才能够从中提炼出少许酥油。到了冬日,牧草稀缺,缺少营养的奶牛产奶量比夏天低了许多。可能是牦牛的食物结构发生了改变,冬日的牦牛奶中提取出来的酥油是白色的。这种白色酥油产量更低,更为金贵。
每年进入酥油花制作时节,塔尔寺便指派专人到青海湖畔一带的牧人家里收购酥油,牧民们也特地把金贵的白色酥油预备好了,他们知道这是寺院用于酥油花制作的,便以极低的价格卖给寺院。
所以,当一朵朵酥油花在艺僧的指尖上诞生之前,笃信佛教的藏族牧民的虔诚之心,已经隐含在那纯净酥软的酥油之中了。
在冰窟似的酥油花作坊里,艺僧们不断把自己的手指放入冰水中降温,让色彩艳丽的酥油花从他们的指尖上悄然绽放开来。
我在小僧陪同下走进下花院的酥油花作坊时,看到作品已经基本制作完成。它们靠墙摆放在地面上,独享着绽放之前的安宁——再过一天,它们将在万千僧俗信众的瞻仰和膜拜中绚烂盛开。
艺僧洛桑旦巴说:“酥油花是从我们的指头上开出来的。”的确,除了双手,他们几乎没有用到任何工具。
酥油花的制作,已经形成一套完整的体系。当制作的选题和内容确定下来之后,艺僧们便在总指挥——“掌尺”的部署下,各自分工,有条不紊地以连环画的形式,把取材于历史、佛经的故事一一呈现出来。
第一道程序,艺僧们称之为“扎草人”,就是用铁丝、麻绳、芨芨草等捆扎出作品的雏形。他们最初的操作,看似随意,甚至看不出形状,其实这是严格遵循着《佛像度量经》的,诸如“行七坐五跪四盘三半”等,即以头为标准长度,站立的人为七头高,坐立的人为五头高,跪立人为四头高,盘腿坐的是三头半高,两肩之间为三头宽。
接着是做初坯,用的是上年酥油花的酥油,这是传统。就是将上年的酥油花作品砸碎后除去杂质,掺入麦草灰,经过碾压揉捏,成为一种有可塑性的黏状物。艺僧们称之为黑酥油。他们用泥塑的方法把黑酥油裹贴在骨架上,完成基本的造型。用上年酥油花的酥油做初坯,节省的意思显而易见。
上色,即在初坯上敷塑彩色酥油。上色之前,要加工制作五颜六色的彩色酥油,也就是将各种矿物质颜料经过反复糅合融入白色酥油中,配制出各种颜色的酥油颜料,依次放在台案上。上色是一个十分艰辛的工作。工作时,每一位艺僧身旁自始至终都放着两只水盆,一只装冰凉的冷水,一只装掺和着豌豆面粉的热水。上色时,当艺僧手上的温度引起作品表层的酥油微微融化时,他们便把手放入冷水中降温;当手上沾染上太多的酥油颜料时,又要将手放入热水中清洗。隆冬的高原寒气袭人,酥油花作坊中却不能生炉子,门窗也用厚布遮蔽起来。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艺僧们满怀虔诚、心无旁骛地工作着。据说长此以往,每位艺僧都会患上关节病、胃病等。
艺僧们各自完成单件作品后,再将这些作品按照约定俗成的次序组合起来,形成蔚为壮观、布局完整的立体画面,以连环画的方式,把最初确定的创作内容完整地呈现出来。大到数米高的亭台楼阁、小到三五厘米的花鸟虫鱼,疏密相间,错落有致。
酥油花制作的最后一道程序是开光。正月十五清晨,在肃穆的诵经声中,由“掌尺”庄重严肃地为酥油花中的佛像“开眼”,亦即为佛像嵌上眼仁,这是一种只有“掌尺”拥有的特权。接着便向着酥油花喷淋圣水、抛撒青稞,据说,如此便为酥油花注入了花魂。
农历正月十五,华灯初上、皓月当空之时,从艺僧们的指尖上悄然绽放开来的酥油花,便迎来了它们大放光彩的时刻。
塔尔寺的上花院和下花院,都有几块古董级的木板,被艺僧们称作“老板”。“老板”有多少年的历史,已无从考证,但它们成了每年承载和展示酥油花作品的不二选择。展示时,摆放它们的位置和次序也从来不变:正中供奉着主尊——观世音菩萨;紧贴着主尊两侧,是两块窄小的木板,其上塑有一列三个孩童,艺僧们称之为“娃娃板”;“娃娃板”两边,各有几块长方形的木板,木板上呈现的,才是当年酥油花作品的故事内容,也是两个花院之间每年守口如瓶、从不泄露的秘密所在。这些内容每年都有变化,基本不会重复。
从正月初八开始,塔尔寺要举办为期9天的正月祈愿会,正月十五则是会上展出酥油花的日子,要将那些放置在“老板”和“娃娃板”上的酥油花作品“请”出作坊展示。
在酥油花尚未请出作坊之前,先要设一个锦棚,也称为“灯棚”,是一个用木杆搭建、周围用堆绣唐卡围拢起来的棚架。这些唐卡都是寺院收藏的珍品,结合每年酥油花展的内容,精心从寺院收藏品中挑选出来的。酥油花经冷水喷淋,洗去尘埃后,便被“请”进锦棚里,并依照固定的展陈次序摆放开来。两家花院的酥油花制品相距大概不到100米,展陈方式一致。布置完成的酥油花向前倾斜约20度左右,形成一种菩萨俯视众生的效果,令观者心生敬仰之情。待一切妥当圆满,活佛、僧官等带领僧众前来开光。僧众齐声诵念《上师供》,抛撒青稞、大米等。经过这一仪式,酥油花便被赋予了神性。
酥油花展出时,人们常常忽略了一群人——在离展出现场不远的九间殿里,一支由僧人组成的乐队正在演奏佛乐。乐队的演出属于酥油花展的一个组成部分,他们有专用的乐谱,演奏的曲目有《八仙》《白木营》《绿麒麟》《金钱落地》等,另有《太平》《金钱丝》《八男进宝》等3首工尺谱,主要乐器有笛子、管子等吹奏乐器,以及鼓、钹镲、云锣等打击乐器。
此时,高原的冬日冷冽,一望无际的荒野上看不到任何花草的色彩。而当华灯初上、皓月当空之时,在两座不同的花院里,从艺僧们的指尖上一片片一瓣瓣地绽放开来的酥油花,便迎来了它们大放光彩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