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兆祯(1932—2022),湖北武汉人。风景园林学家,中国工程院院士。1952年进入清华大学营建系与北京农业大学园艺系合办的造园专业学习,1956年从北京农业大学毕业,留校任助教,后因院系调整,从北京农业大学到北京林学院(今北京林业大学)任教。曾任北京林业大学风景园林系主任、园林规划建筑设计所所长,中国风景园林学会副理事长。著有《园衍》《中国园林理法》《中国园林鉴赏》《中国园林精粹》等。

  作为中国现代造园学科培养的第一代学人,孟兆祯院士一生醉心于中国园林和传统文化。他深谙中国传统园林智慧,致力于从中国古代园林理论和实践中寻求现代园林设计之道。他用近50年的时间系统总结明代计成撰写的《园冶》一书,摸索出一套具有中国文化底蕴的园林规划设计方法论,并将其广泛运用在设计实践中,为中国园林发展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堪称哲匠。

  1932年,孟兆祯出生在湖北武汉,幼时就随家人迁往重庆。后来,他说自己是“鄂生蜀长”。

  孟兆祯的名字出自《中庸》的“国家将兴,必有祯祥”。他的父亲是航运公司职员,母亲是老师。他在这个书香之家,父母常常读书、习字,听京剧唱片。童年孟兆祯耳濡目染,爱上了京剧和书法。他曾用自己的一手好字赢得了临近早点铺的“题字权”,展露出了艺术天赋。戏台听戏、茶馆听书他从不缺席,在一段段京剧唱词里,他感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独特韵味。他是个闲不住的孩子,经常到野外游玩、捉蛐蛐……就这样,京剧之美、人文之美、自然之美在他心中埋下了种子。高中时,孟兆祯以12秒2的成绩在百米赛跑中获得全校第一名,并参加了第一届西南地区运动会。强健的体魄为他的人生打下了坚实基础。

  1952年,孟兆祯高中毕业,一心想到北京学习京剧。但遗憾的是,那年没有戏曲专业招生,他可选的方向只剩两个:航空和园林。无奈之下,他选择了造园专业。

  孟兆祯在晚年回忆到选专业的过程:在重庆生活了18年,喜欢吃广柑,以为“造园”是类似“造果园”的专业,便因广柑而选了造园。这原本是学戏无门之后的无奈之举,他没想到,竟“误打误撞”开启了一片新天地。

  当时的孟兆祯不知道的是,他选择的北京农业大学(今中国农业大学)园艺系“造园专业”可谓初升的朝阳——其前身是大名鼎鼎的“造园组”。1951年,为了培养城市绿化和园林建设的专业人才,在北京市建设局的协助下,北京农业大学和清华大学合作开办了“造园组”,我国现代风景园林学科由此正式创立。梁思成、汪菊渊、吴良镛、陈有民等学者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一年以后,“造园组”调整为“造园专业”,20岁的孟兆祯便成为首批从新生开始培养的现代风景园林专业化人才,这批学生仅有7人。

  1956年,孟兆祯以优异的成绩毕业,留校任教,因为院系调整,他随造园专业从北京农业大学调至北京林学院(今北京林业大学)。初出茅庐的孟兆祯,主动承担了多个方向的教学任务,也锚定了自己的研究方向——继承和发扬中国传统园林艺术。

  中国园林向何处走?这是那个时代园林人不可回避的问题。有的人选择学习苏联的建设经验,有的人学习西方现代的建筑和园林理论。然而,青年孟兆祯选择了回归传统这条更为艰辛的道路。

  多年以后,孟兆祯仍清晰记得他的恩师汪菊渊院士的嘱托:“中国园林有独特、优秀的民族传统,有待我们发掘、学习和发展。”正是在恩师的影响下,加上自己对传统文化的深厚情感,孟兆祯坚定了传承创新中国传统园林的志向,开始了对《园冶》与避暑山庄的研究。

  孟兆祯虚心向前辈请教,得知明代的《园冶》《长物志》和清代的《闲情偶寄》是中国园林的三部经典著作。在这三部典籍中,唯有计成撰写的《园冶》专门论述园林,被日本学者推崇为“世界最古造园学名著”。了解这些信息后,孟兆祯着手研究《园冶》。

  《园冶》用骈文写作,文辞古奥,园林学家陈从周先生称其“令人生畏,夙称难解”。大多数现代学者难以窥其堂奥,更无从运用。孟兆祯认为,理解《园冶》,既要从字面上疏通文意,更要将其与中国园林的实践结合起来,以实践总结理论,以理论验证实践。因此,他开始广泛踏查北京、江苏、浙江、四川、广东等地的传统园林,寻找这些案例与《园冶》理论的关系。青年孟兆祯精力充沛,遍览中国大小园林。在这些踏查中,他逐渐发现,中国园林似乎有一套独特的设计理法。

  早在1964年,孟兆祯在自己撰写的首篇论文中已涉及传统园林设计理法问题,但尚不成体系,经过反复研究,时隔近50年,直到2012年他才完整地提出由“借景”发散的中国园林设计理法体系:“通过将中国的园林游历一番后,可以明显看到:作品虽然千变万化,却又有其万变不离其宗和共同遵循的设计、创作序列。中国园林艺术从创作过程来看,设计序列有以下主要环节:明旨、相地、立意、布局、理微和余韵。而‘借景’作为中心环节与每个环节都构成必然依赖关系。将以上序列进一步加以归纳,可以将园林艺术创作的过程分为两个阶段:景意和景象。前者属于逻辑思维,而后者属于形象思维。从逻辑思维到形象思维是一种从抽象到具象的飞跃,非一蹴而就,但终究是必须而且可行的。”这一体系的提出,使《园冶》的造园理论顿时透彻。该理法上承古代园林实践,可阐释中国古代园林的设计逻辑,下启现代园林建设,可直接指导城市园林规划设计,被学者誉为“解码了中国园林的核心逻辑”。这不仅深化了对《园冶》的理解,也为中国园林的理论研究和实践提供了新的思路和方法。

  20世纪70年代末,孟兆祯前往承德避暑山庄调研,敏锐的他一眼就认定避暑山庄蕴含着丰富的园林艺术,是中国园林珍贵的遗存。他决心重新发掘和保护这座重要遗产。1981年春,他带领学生赴避暑山庄进行系统性的课题研究。尽管避暑山庄的许多景点遗迹当时已破败不堪,但孟兆祯总是充满乐观和热情,他冲在最前,爬上爬下,踏查,测绘,画图,研究。在山里没有做饭的条件,他们就只吃馒头,白天测绘完,晚上聚在一起讨论研究进展和遇到的问题。最终,他们完成了避暑山庄5处山区园林遗址的测绘与复原,并制作了5座复原模型。这些成果不仅展示了孟兆祯卓越的学术能力,也展现了他作为导师带领团队攻关的能力。

  孟兆祯研究避暑山庄,不仅限于建筑测绘,更从康熙、乾隆创作的诗歌中找到不少园林营建的相关细节,进而结合《园冶》的造园理论来阐述避暑山庄的园林艺术。这种科学与艺术的结合,使得他的研究具有独特的深度和广度。1983年夏,孟兆祯受邀参加纪念避暑山庄建园280周年学术大会,并担任主席团成员,他以《避暑山庄园林艺术理法赞》为题发表主旨报告,并将复原模型带到会议现场,内容涵盖历史、文化、科学和艺术领域。这个报告为避暑山庄的保护和修复提供了重要学术支撑,特别是孟兆祯对避暑山庄御制诗与《园冶》造园理论的独到分析,赢得了与会者的一致赞誉,推动了学术界对避暑山庄的研究。

  20世纪80年代初,孟兆祯应邀赴英法两国考察,作为中国风景园林学者向国际同行全面展示中国风景园林艺术。在这次考察中,孟兆祯发现,当西方学者提到东方园林时,往往先想到日本园林,而非中国园林。这一现象深深触动了他,使他更加坚定了将中国园林推向世界的决心。

  1985年,他再度启程,赴日本东京参加第23届国际风景园林师联合会(IFLA)大会。这次参会经历使他意识到,中国园林学子要更积极地走向世界。回国后,他开始推进中国风景园林学科的国际化进程,将IFLA大学生设计竞赛引入中国,并亲自指导学生以中国园林艺术为主题参赛。没想到,他指导的学生当年一举夺得竞赛的一等奖。这不仅提升了中国风景园林教育的国际声誉,也展示了孟兆祯对学科发展方向的准确把握。此后,他又三次指导学生获得了IFLA大学生设计竞赛的大奖。每每谈及此,孟兆祯都十分骄傲地对大家说“中国传统园林是得到了世界认可和嘉奖的”。

  孟兆祯不仅在竞赛指导上屡创佳绩,还多次赴日本东京农业大学、韩国庆熙大学等高校举办学术讲座,通过国际学术交流将中国传统园林思想和造园艺术推向世界。他的努力让世界更加了解中国传统园林的魅力,也为当代中国风景园林在国际舞台上赢得了广泛的赞誉和尊重。

  风景园林是一门实践性极强的学科,孟兆祯深知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重要性。在教学与研究之余,他也主持相关园林的规划设计,用以验证他从《园冶》总结的设计理法。他在规划设计时,十分注重对地方文化的挖掘和表达。每到一处,他必先参观当地的博物馆,阅读地方志,访问乡老,以充分了解地方文化。

  他坚持以中国传统园林特色造园,讲求“搜尽奇峰打草稿”,尽可能地踏查祖国大江南北的名景,将其积累成为现代园林设计的素材。他还主张要学习古代画家的“意在笔先”,思忖成熟、打好腹稿后才着手设计。对每一位设计师来说,构思园林都是一个极为痛苦的过程,往往要反复思索,全方面考量。每次接到设计任务,孟兆祯都反复琢磨,深夜也辗转难眠,甚至梦中还在构思,等胸有成竹以后,心手相应,潇洒落笔。

  1987年,孟兆祯与几位同事合作完成了深圳仙湖风景植物园的设计,这是深圳的第一个现代公园。他将《园冶》里提到的“明旨”“相地”“布局”等理法进行运用,营造出了浓厚的文人园林雅趣,同时也满足了植物栽培的功能要求、公众游览风景的需要,还发挥了地方的文化特色。他后来总结道:“湖岛和微地形处理要循山脉之走向,务求顺应自然。溪流是真的,仙湖是人工的,而只要遵从‘疏水之去由,察水之来历’便可以进行分流、汇集、改水型等人为的艺术加工。最后将山水、建筑、园路、场地和植物山石等组合成一个整体,犹如写文章一样,起、承、转、合,章法不谬。”这一作品融古开新,成为改革开放初期最具代表性的风景园林实践成果之一,不仅获得了1993年深圳市城市建设一等奖,还深刻影响了深圳城市园林的发展。

  孟兆祯对园林艺术的热爱与执着,使他在工作中始终保持着高度的热情与投入。他对学科发展方向的准确把握,既体现了他敏锐的洞察力,又展示了他对风景园林事业的深厚情怀。他希望中国园林能在国际舞台上占据一席之地,这种愿景驱动着他不断前行,不断突破自我。1999年,时年67岁的孟兆祯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这不仅学界是对他个人成就的肯定,也是对中国风景园林学科发展的认可。

  在晚年,孟兆祯的园林规划理念在实践中有了更好呈现。他不断探索古与今的有机结合,创作出了一系列典范式的作品,如北京奥林匹克森林公园“林泉奥梦”假山、中国工程院综合办公楼庭院园林、第九届中国(北京)国际园林博览会“盛世清音”瀑布假山等。

  当选院士后,孟兆祯常常思考应该如何更好履行院士的使命。在主持设计中国工程院庭院景观时,他用“平凡院士,国家栋梁”来表达自己对院士这一角色的理解,并精心选出一块耕牛形象的山石,象征“孺子牛”,立在工程院大楼前。

  孟兆祯曾用一首诗概括中国园林的设计理念:“综合效益化诗篇,生生不息德为先。相地借景彰地宜,景以境出庶若仙。”他将《易经》里提到的“天地之大德曰生”理解为中国人生生不息的生态观,在规划设计园林时极为重视生态保护。他曾多次致信有关部门反映破坏生态的现象,还公开发表过两篇《园林建设顾误录》,批评某些破坏生态、忽略遗产保护的行为。

  孟兆祯的学术道路有一条明显的主线,那就是《园冶》研究。自20世纪50年代接触《园冶》开始,他就从未间断过对《园冶》造园理法的思考与研究,后来的避暑山庄、苏州园林、北京皇家园林等研究以及在北京林业大学开设30多年的“园冶例释”等课程,都是自《园冶》延伸而来。在几十年的时光中,孟先生在教学和实践中不断完善着对《园冶》的理解,理论成果逐渐凝结。在80岁时,孟兆祯晚成的代表专著《园衍》正式出版。他把此书命名为“园衍”,是希望在继承《园冶》的基础上有所发展。他将《园冶》里提到的理法进行了全新总结,归纳出一套借景理法体系,解决了从读懂《园冶》到运用《园冶》的关键环节。2022年,“孟兆祯园林三书”刊行。《中国园林理法》《中国园林精粹》《中国园林鉴赏》这三部书将《园衍》重新组织梳理,成为适合业内外人士阅读的“大家小书”,将孟兆祯的园林设计理念推向更广阔的空间。

  2017年,时年85岁的孟兆祯主持了江苏仪征“《园冶》园”设计。仪征是计成写就《园冶》的地方,该园就是为了纪念计成和这部著作而建的。孟先生有机会用纪念园的形式向自己研究了一辈子的《园冶》表达感情,他要向先哲致敬,向大众致敬。虽然那时他已行动不便,但还是亲自到现场考察,提出以《园冶》所载“时宜得致,古式何裁”为设计原则,以“巧于因借,精在体宜”为设计理法,充分吸取地方特色和乡土民俗,将《园冶》转化为充满诗情画意的园林。

  项目建成开园时,孟兆祯来到现场,兴高采烈地为游园的群众讲解园林的设计手法和创作意境。有的游客不知他是大名鼎鼎的院士,但听到动情处,也伸出大拇指,为他点赞。虽然屡屡获得业内大奖,但孟兆祯更喜欢提起为游客讲解《园冶》园的场景。在他看来,游客感受到园林之美,竖起大拇指,是对他最好的嘉奖。在那一刻,他与古人神交,感受到了作为园林设计师的快乐。

  晚年,孟兆祯延续着儿时的爱好,喜欢写字,唱起戏来,目光炯炯有神,声音洪亮如钟。他还画山水画、拉胡琴,都表现不俗。尤其是拉胡琴,他不是科班出身,却得到著名京剧琴师李慕良先生的肯定。80多岁高龄时,孟先生仍坚持带博士生。他每周上一次小课,从教博士生写仿宋字、认匾额楹联开始,逐渐延伸到写诗、绘画和园林设计。他特别注重培养学生的文学功底与艺术想象力,设置一些“问名揣意,睹物思情”的小问题。有一次上课,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竹根做的手把件,让学生们说像什么动物。学生们苦思冥想,只说出了猴、猪、蛇等几种,而孟先生一口气说出了龟、蛇、猪、猴、马、牛6种形象,并从不同角度展示。看到学生们恍然大悟的表情,他露出了开心的笑容,课堂气氛也随之活跃起来。

  2022年7月,孟兆祯先生逝世,永远离开了他深爱的风景园林事业。如今,北京林业大学学研中心的垂花门上,由孟先生题写的匾额楹联仍熠熠生辉:上联“扬眉筑国梦”,下联“垂花传真道”,额题“风雅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