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对面,也就是19号下铺的是四川遂宁老乡贺泽文,四十多岁,戴顶鸭舌帽,黑瘦黑瘦的,一看就知道在高原时日不短。他在拉萨干工程,有时也跑格尔木联系业务,列车何时到达某个位置,他几乎能说得八九不离十。我问他,拉萨变化可能有点大。他反问我离开拉萨多久了。当得知我二十多年没回西藏,就不住地摇头,像是对我,又像是自言自语:那就完全不一样了,根本就不是一个概念。我问这些年拉萨新建了哪些项目,他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几句话啷个说得清,拢拉萨后你到处逛逛,就再清楚不过了。

  一天多时间下来,同车厢的旅客熟识了不少,大家换着位置吃饭、依次上厕所、轮流充电,总之都比较谦让,但也有另外。

  傍晚时分,我们几个邻近旅客正在闲聊,却见家属捂着鼻子,从洗漱间那边匆匆走来,对我抱怨道,好难闻哦,气都出不得,有人躲在洗漱间抽烟……

  国家规定,公共场合禁止吸烟,特别是乘坐飞机、高铁、动车,违者将受到严厉处罚。但绿皮火车管理力度相对欠缺……看到家属那副难受样,一股无名火顿时从我心底涌起,我撂下一句我去看看,起身快步走到洗漱间,果然有两男子一蹲一靠,正在洗脸盆前吞云吐雾。我压了压心头怒火,尽量语气平和地提醒,吚!老乡!你们还敢在这里抽烟啊,刚才乘警专门来打过招呼,车上严禁吸烟,一旦被擒到噻,那就不安逸啰。两男子看了我一眼,讪讪一笑,赶紧灭了烟头扔进垃圾箱,慢腾腾回自己座位去了。

  我注意到,其中一男子,就是早上用搪瓷碗泡方便面那个,他先前脸上略有愠色,一看是我,尖锐的目光立即变得柔顺起来,这当然也有缘由——

  记得中午时分,当我和家属站在窗前,兴致勃勃用手机狂拍青海湖时,家属的下铺位置无形中空了出来,被眼尖的搪瓷碗男女端着泡好的方便面占用了。等家属感到困乏想回铺位时,那男子却手捏一瓶“歪嘴”,就着塑料袋里的卤菜慢慢“晕”开了,丝毫不急甚至有些理所当然。家属很无奈,又不好赶别个。我劝她先忍一忍,能提供方便就给人方便吧。后来,搪瓷碗他们吃了一个多小时才让出位置,家属站得双腿发战,鼻尖都冒出了冷汗。

  还有那个喝八宝粥的小朋友,于我印象特别深,他老家是眉山的,父母在拉萨北淀开厂做藏式家具,赶时间先乘飞机进藏,而小孩子机票不打折,最少也得2000多元,就委屈一下,随爷爷走陆路。

  这小家伙大约是初次坐火车,显得很兴奋,先是叽叽喳喳问这问那,说个不停,后来就满车厢跑,一会儿车窗前,压扁鼻子看风景;一会儿洗漱间,把左边水龙头的水用杯子接了倒在中间或右边的脸盆内;一旦坐下来,就捧起手机看视频;嘴巴也不闲着,八宝粥罐头刚喝完,就咔嚓咔嚓嗑瓜子,转过身又趴在过道边的小板桌上吃自热火锅,海带、藕片、土豆、粉条……红彤彤的糊得满嘴是油,看着都辣得紧。

  我问他在哪里念书,读几年级。他说在拉萨北淀,上三年级了。我又问,那你的藏族同学多不多,学没学藏语。他说分开的,单独一个班,简单的会一丝丝。

  家属看我们聊得欢,就在铺位上坐起身,埋头从提包里翻出几个旺旺雪饼、核桃酥、花生糖,仰起脸笑着交给小朋友。小朋友看看我,我点点头,吃吧,也拈了一个撕了外包装放在口里。

  小朋友双手拿着零食,顽皮地对碰着。原本在成都瘪瘪的食品包装,此时竟都像充足了气,胀鼓鼓的,敲起来噗噗直响。哦,进入高原了,气压变化好明显。

  新换的卧铺车属半封闭状。两上铺之间的行李架也是半封闭的,纯粹就是一个行李厢。他爷爷睡上铺,他睡行李厢(一大一小一般一卧铺一硬座,自去理解),长短正好。可他哪里会消停?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他爷爷估摸已年过六旬,头发花白,两颊深红,额头的皱纹像幼儿园娃娃写的川字,一双带血丝的眼睛看人怯怯懦懦,一副老实憨厚的样子。

  26日晚10:33,刚熄灯不久,我暂无睡意,手机也不想刷,便站在窗前,看夜幕下的景物。列车大约已穿过可可西里,正徐徐上行,准备翻越海拔5000多米的唐古拉山。时值正月十七,一轮圆月如银盘悬挂在仿佛伸手可触的天际,把无限清辉倾洒在雪山草原之上。看着看着,我惊喜地发现一串串车灯明灭在夜色里,时近时远,像风中摇曳的灯笼,更像大海中缥缈的航标……我心头灵光一闪,那不是记忆中的青藏公路么?是我和战友们从格尔木下车,换乘汽车团十六团的五十铃大卡车所走过的那条柏油路?

  一念至此,我的心跳瞬间加速,往事历历如新……挂着“欢迎新战友”、“好男儿志在四方”大红标语,车头拴着大红花,宣传车放着高音喇叭的五十铃车队,逶迤行进在冰峰雪岭之间,战友们头戴栽绒帽,身穿皮大衣,脚蹬毛皮鞋,一个个端坐在捆好的背包上,随踏踏踏踏的发动机声和时有的坑洼道路颠簸摇晃……我当时算是幸运的,因给王连长当通信员,他安排我坐行李车,拖了很多广柑、皮蛋、花生之类的杂物,而正副驾驶员都是四川南部人,一聊是南充老乡,就让我坐了驾驶室,无形中就多了很多温暖,少了几许折腾(谨此致谢汽车十六团两位已忘记姓名的老兵!)……沿途经历五道梁的高反、沱沱河的神秘、唐古拉的冷峻,路边无名动物的尸骨,一幅幅画面幻灯片般在脑海闪现……

  月光下的荒野诡异瘆人,我不禁佩服甚至担心起来,在这人烟稀少的高原夜行,一旦车辆抛锚,该如何面对饥饿、寒冷和如影随行的高山反应?

  伫立良久,我感到嘴唇开始干燥,胸口隐隐闷痛,便走进车尾洗漱间,准备洗漱休息,却见先前还蹦蹦跳跳的小朋友,此刻左鼻孔竟插着长长的卫生纸团,手、脸沾满了鲜血,地板上也有几处深红的血滴,连垃圾箱旁临时增加的黑色塑料袋里,也有一团带血的纸条垂挂在丢弃的摞起的方便面桶上……

  我一惊,流鼻血了?小朋友点点头,拧开限了流的水龙头洗手。我说,来,你把头埋低一点,我给你拍拍。顺手用冷水把手蘸湿,俯身在他颈项处啪啪啪一阵拍打,再蘸水再拍,持续两三分钟后方才住手说,好了,这下不会再流了。想想又凑近他耳朵说,以后遇上流鼻血,你就举手,像我这样高高举起,左边鼻孔流你就举右手,右边鼻孔流你就举左手。小朋友跟着我学了一遍,扭头对我咧嘴一笑,跑回铺位了。

  大半个小时后,我再到洗漱间,小朋友还没睡,手里捏着带血的纸团,在水龙头下挤玩,鲜红的血水顺着面盆往下淌……我皱了皱眉,你玩啥呢,恶心不?他白了我一眼,继续捏,继续冲洗着。我看他的脸,已经清洗干净,再看先前的垃圾袋,那带血的纸团不见了,地板上的血迹也清除干净了,原来,是……这小家伙!

  我默默看了他一阵子,问,小帅哥,你叫啥名字?他头一偏眼一斜嘴一撇,就不告诉你。我笑了下,从手机上翻出自己入伍时的军装照,向他晃了晃说,你看,我以前就在拉萨当兵,还在你们北淀待过。他愣了一下,很专注地盯着我,两只黑眼珠像宝石一样晶亮,他小巧的嘴巴不由“喔”了一下。我又说,我儿子峰哥现在也在西藏当兵,日喀则那边。小朋友再次“喔”起来,眼睛大睁着,眼珠左转右晃,像飞舞的蛾子。我不失时机地说,你以后长大了,也可以去当解放军,去保卫咱们的边疆……

  近乡情更怯。随着27日凌晨渐渐临近,我侧躺在卧铺上,望着窗外幽黑的夜空,久久无法成眠。阔别22年后,游子已两鬓斑白,即将回到拉萨,回到我心心念念的家。

  对面19号中铺那穿牛仔的女人突然翻了个身,正好侧脸向我。我感觉黑夜中有一道深黑的眸子闪了一下,赶紧闭眼,任回家的思绪在脑海旋转萦绕,并渐渐迷离……

  窗外灯光慢慢多起来。车厢内,历经三十四个小时奔波的旅客们,全都起了床,洗漱收拾完毕,急切地凝望着映入眼帘的万家灯火,有的甚至把旅行包拎到了手上。

  折腾了一夜的小代辉却睡得正香,是爷爷把他推醒,这才打着哈欠,慢腾腾下床。

  问线号中铺,她已收拾停当,长腿挺胸斜靠在床尾,一头黑发披在肩上,并不因长途旅行而显得零乱。见小朋友回头茫然地看着她,又补充道,昨天晚上,半夜的时候,突然咚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摔到车厢地板上,把我吓了一大跳,探头一看,一个小娃娃一骨碌翻爬起来,拍拍屁股又往床沿上爬,不是你是谁?呵呵。

  “各位旅客,列车即将到达终点站——拉萨站……”随着播音员甜美的声音传来,火车徐徐进站,缓缓停下。此时是2月27日早上7:26。

  当我们拖着行李箱跨上站台时,那位藏族女乘务员正双手贴于腹部,微笑着站在门口送行,她小巧的鼻梁微挺着,整个人像芭蕾舞中高傲的天鹅。

  一下火车,清冷的风扑面而来。我鼻子一酸,深吸了一口陌生而又熟悉的空气,久违的感受迷失在高大雄伟的建筑和宽敞整洁的站台上,两边停放的长长的绿皮火车,像夹道欢迎远方归来的游子;头顶无数明亮的筒灯,闪烁着我晶莹的泪花……

  我的耳边分明响起那首脍炙人口的歌——坐上了火车去拉萨,去看那神奇的布达拉,去看那最美的格桑花呀,盛开在雪山下……

  杜宗林: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成都市作家协会会员,温江区作协监事长,广东古劳咏春拳弟子,兼好声乐、书法。先后在《解放军报》《军事故事会》《军嫂》《西藏日报》《四川散文》《四川农村日报》等报刊发表作品多篇。有部分作品在省市级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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