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的铺面,各种有趣的鼻烟壶罗列货架,店铺重要位置,一位活灵活现、身着清朝服饰的“大老爷”端坐其中……这是我在十几年前,由北京的王府井、前门大街等商业热地,一家名为益德成鼻烟的店铺而来的印象。“旅游商品”成为了对它不那么友好的最初直觉,甚至怀疑那“非遗产品”的名号是否仅仅是个虚头巴脑的“商标”。

  前些日子的重逢,我才真正与益德成相识。缘分的建立总是在不经意间,初见的“误会”也因探究变为“欣赏”,因“尝试”变为“崇敬”。

  再与“益德成”谋面,北京老商街的场景已然移步于天津五大道一座小二楼前,我的身份则变成了一位“旅游者”。店铺中曾经身着清朝服饰的“大老爷”形象,被明朝万历皇帝与传教士利玛窦这两尊雕像所取代。东西方文化的交融、隔海相望的携手,或许就从那微粒般的鼻烟拉开帷幕。

  谁会想到,风靡中华大地上百年的鼻烟,最初与人类的结缘却是在500多年前的大洋彼岸,是1503年哥伦布探险过程中由印第安人那儿学来的。50多年后,这样一种地方性习俗成为了欧洲大陆贵族阶层生活的一部分。正如德国作家科霍森的作品《鼻子渴望的贪求》中写到的:全世界兴起了一个可笑的、荒谬的习俗——吸闻鼻烟。

  不知为何作者将闻鼻烟定义为“可笑”和“荒谬”,但鼻烟通过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之手传入中国后,仿佛经历了“烟生”的涅槃。

  这不得不提起中国传统医学中,一份与西方鼻烟使用方式极为相似的瑰宝——闻药。这样一种特殊的治疗手段,要远远早于鼻烟的诞生,可追溯于东汉,著名的《金匮要略》有云,“病在头中寒湿,故鼻塞,内药鼻中则愈”,可见当时的用药方式并不仅限于口服。而《本草纲目拾遗》中也曾记载,鼻烟“通关窍、治惊风、名目、定头痛,辟疫尤验,可为药用”。

  道光年间,满族人杨运峰在大栅栏为鼻烟开辟了一片天地,当时的字号为聚兴斋,然而好景不长,庚子年的一场大火,让大栅栏的不少老字号灰飞烟灭。几年后重整旗鼓的鼻烟铺再次迎客,新名字便是天蕙斋。每年烟草收获季节,老板亲自前往山东克州滋阳县采购上等烟叶,而后经过晾晒、熏制,使得烟叶柔和、气味悠扬,使用者甚至能闻到几缕花香。

  常言道烟酒茶不分家,经常有人说“酒要调剂,茶要调配”,说的便是对于饮酒口感的调和与对花茶口味的窨制调配,对于鼻烟香气的熏制同样如此。

  在保证烟草质量的基础上,这些烟草被运往福建省长乐县的陈通记和陈官记花庄进行熏制,这一环节被称为“建烟”。而后这些“准成品”还不能与消费者见面,虽然长途跋涉已经到了北京城,但还要先到右安门外的黄土岗,用当时最新鲜的白茉莉进行五至六次、每次七到八小时的熏制,这才能正式登上柜台。

  通过有针对性的熏制,当年天蕙斋的鼻烟可分为十个等级:一级万高馨露;二级万馨露;三级万鲜露;四级万蕊露;五级高万花露;六级万花露;七级御制露;八级茉莉露:九级双花熏;十级坯子。据传,民国初年,一袋44斤洋白面的价格为大洋两元四角,而一两万高馨露鼻烟的价格却是大洋两元五角六分。遗憾的是,因为种种原因,天蕙斋于上世纪70年代消失,成为了北京城的一段历史。

  由天蕙斋的经营史不难看出,鼻烟曾在商业界创造过不小的辉煌,更是因为皇室的青睐,以及社会名流的追捧,形成了双重“代言”效应,得到了当时社会各阶层的喜爱。

  如果说天蕙斋的鼻烟是在西洋鼻烟的基础上借助茶与酒的原理,与芬芳的花卉熏制进行巧妙“联姻”的典范,益德成的鼻烟则更散发出了中国文化自信的芬芳。

  可以说,中国文化最伟大之处便是,在千百年来的跋涉发展中,随时相伴汲取与包容、学习与并蓄的过程,这样一种自信的保留绝不是自守与排挤,反而是将各民族、各地域乃至各国家的先进文化艺术融入本土特色,形成一种新的载体与展现形式。

  当外来的鼻烟与中国的闻药谋面,具有中国特色的鼻烟就此诞生,更可以说是中国的闻药推动了鼻烟的迅速扩张。

  当我“旅游者”的身份化身为“旅行者”后,置身在天津的老商街——锅店街,一种从心中而生的穿越感油然而生。

  “旅游”与“旅行”从来都不是一回事,走马观花的旅游取代不了“行作笔心当墨”的感受与参悟。锅店街虽然苍老,却如一本发黄的旧书,为这座城市留下了珍贵的记忆,更让笔者想到了曾经北京大栅栏的风貌。

  1710年,这条古街的第一家店铺便是“益德成闻药庄”,由张国成创立。值得注意的是,字号中并无“鼻烟”二字,可见产品更加注重药用价值,这与中国人注重长久的养生之道、避讳一时刺激的文化理念有着直接关系。

  从闻药的制作过程,同样可以寻觅出不同的味道。首先,作为闻药的“肌理”,烟草在传统医药中本身就是一味药,被称之为金丝薰。而鼻烟在中国本土发展轨迹中,又试图跳脱单纯的提神功效,也便有了更多的尝试。

  在制作过程中,将通过筛选的各种药材进行逐一碾磨,在这一过程中对温度及空气流通要求极高,所以要通过药工无数次不厌其烦的翻拌。研磨过程需要经过粗筛、细筛等多道工序,而后有针对性地对药粉进行配伍,之后再进行熏制与晾晒,每次时长达到15个小时以上。完整的熏制过程需要反复九次,仅一套采花熏烟的周期就要耗时半年。

  熏制完成的烟,接下来需要进入陶罐经历时间的考验,四年过后,它们再次经历如“剪彩”一般的最后一次熏制——香气进阶提升,正式成为真正的商品。这样一种原料选自中草药的鼻烟,通过鼻腔进入人体,除了提神醒脑的功效外,势必会同时带来清心、避疫的作用,以及因各种中药的功效不同而达到的保健作用。

  “鼻通正气散”“安枕香眠散”“通关止鼾散”“通达舒郁散”“通椎正骨散”……单就益德成的鼻烟,便依据功能开发出诸多产品,已经在全国开设了百余家传习所。

  中国“鼻烟”从历史中走来,同样经历着发展与挫败,跌倒与重拾信心,而它的前行之路,又颇有点像它的性格,内敛中蕴含着惊人的力量。

  虽然闻药之名早已被众人眼中的鼻烟所取代,但正是因为它忍耐与坚守的性子,才有了如今仍旧的肆意芬芳,可谓:前台与后台又怎样?生存才是硬道理!

  “生存才是硬道理”,相信所有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者都会想到这样一个问题,如何继承与如何发展?如何在前台成为靓丽的角儿?如何在后台做好稳扎稳打的后盾?

  时光是最好的练兵场,沉浮是唯一寻找答案真谛的路径,益德成与众多传承百年的老字号一样,在光阴轮转中经历着、回味着。

  津沽之城发展为万国之城的年月,国门被列强铁蹄践踏,无数双贪婪的眸子扫射着这里的土地。风生水起的益德成并未幸免,一方面店内诸多珍贵烟壶和鼻烟被抢夺,另一方面益德成的人员甚至被当时的绿林好汉绑架要挟赎金。这其实也提醒了当时的经营者,理性看待时局,树大招风势必会招来更多祸端。于是,经营者将曾经少部分人独享的闻药主动降低价格,让更多人有机会体验。本是无奈之举的以退为进,却推动了中国鼻烟在大众中的传播,这样一种身份的转换,不单让益德成获得更为广阔的市场,更加推动了闻药的市场传播,带动了中国鼻烟的产业化发展。

  带着中国传统文化符号的鼻烟,在它的发展进程中经历着太多与中国人生哲学不谋而合的智慧,其实鼻烟壶也是一例。

  伴随着国产又具有医药价值的鼻烟出现,极大推动了大众市场的普及,最重要的是,爱玩、会玩、懂玩的京津玩主怎能容忍这金贵的鼻烟随随便便装个小瓶中?于是融汇诸多工艺的鼻烟壶又为这鼻烟赋予了更深层次的意义。

  内画壶是最具典型意义的鼻烟壶之一,对于内画的诞生,虽然说法不一,但与其工艺有着直接关系。

  一种说法为,1816年,画家甘烜文创造出内画这种独特艺术展现形式。他将小钢珠、石英砂和少量水灌入透明的壶体内摇晃,这样壶的内壁便会被磨糙,而后用带弯钩的竹笔在内壁上作画,这样的说法很像如今的操作方式。

  另一种说法为,一位进京赶考的落魄书生,虽然肚腹空空,但还是难耐烟瘾,所以一点点用烟签从烟壶内壁上刮下仅有的鼻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发现了内画的精妙。

  雾里看花,鼻烟壶的出身已不那么重要,其在艺术、文玩、收藏领域所带来的影响已然让市场中的太多目光注视到这精美的小瓶子身上,瓶内的乾坤却被太多人忽视,作为客体的鼻烟壶的名气反而盖过了主体的鼻烟。

  正所谓各有所长,互不争风,鼻烟壶在这一过程中,尽情发挥着它的特长,真真正正绽放出了绚丽的光彩。古韵浓厚、细致描绘的京派、注重书法及人物刻画的冀派、乐于展现宏大渲染的鲁派……独具特点,如各地方人们的性格。与此同时内画行业中,诞生了著名的“登堂入室”马少宣、“雅俗共赏”叶仲三、“阳春白雪”周乐元……等一系列优秀的内画技艺大师。

  尤其是乾隆时期,鼻烟壶工艺水平达到了高峰,曾经的鼻烟壶也迎来了自己的破局转身,原材料取自水晶、玛瑙、玉石等更为珍贵的材质,手工艺融汇料器烧制、珐琅彩、漆雕、烧瓷、透雕等,外观也展现出异彩纷呈的创意性,双连瓶、梅瓶、套瓶、菠萝瓶……多种多样,正是在此时,脱胎于中国特色鼻烟壶的内画工艺也得到了蓬勃发展。

  凭借取材之珍、工艺之精,这些精美的鼻烟壶走出了一条通往海外之路,成为了世界各国炙手可热的玩品、藏品,有人索性将中国称之为鼻烟壶的家乡。

  鼻烟的主动让位成就了鼻烟壶的发展,鼻烟壶用艺术的利器无形中反哺了鼻烟文化以另外一种方式在市场中的普及。曾几何时,人们以鼻烟作为情感交流的方式,就在那一声“您尝尝我这品”,转为“您赏赏我新得的这款”。烟壶与鼻烟,驾上了同一辆车,承载了更多中华民族的艺术展现形式。

  长期以来,传统非遗项目大多沿袭家族性传承,技艺、配方、选材等有着“秘不外传”甚至“传男不传女”约定俗成的规矩。张氏家族的益德成传承至第五代,接力棒到了张园麟手中,刚刚经历过“文革”“破四旧”的他在不断思考着一件事。祖宗传下来的这门手艺和字号如何在解放思想的新路上,重新振作。

  虽然当时益德成闻药已经停产,但上天眷顾所有心有情怀、用心至诚的人,一心致力于传统文化挖掘传承的马卫东走进了张园麟的生活。张氏家族沿袭五代以血缘为基础的传承规定,就此转变为“师徒”传承模式。在师父的悉心传授与倾囊相赠下,马卫东成为了益德成第六代传承人。2005年,沉寂光阴深处40载的益德成闻药鼻烟再次重归市场,徐徐药香飘荡在古街悠巷,各地市场,甚至海内外消费者的手中。2014年益德成闻药获国务院第四批颁布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

  在一座城市旅行,我总喜欢与当地土著交流,原汁原味的语言表达方式,原汁原味的生活烟火感人,原汁原味的情感气质包容。以这种方式认识天津、感受天津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在五大道民园广场近旁的益德成店铺中,接待我的是一位个子高高性格爽朗的大姐,名叫崔淑霞。天津人乐呵风趣且善交流的性子,一下子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一位普普通通的服务者,一位偶遇传统的探究者,有关于鼻烟、闻药、益德成的话题就此打开。聊天中,不单如听评书一般,感受着崔姐如数家珍的讲述,同时更感受到了一种气场、一种融合、一种热忱。

  这种气场是寄托于包括崔姐在内的每一位店员身上的,在店中,年轻服务者的面孔并不多见,中年人居多,这让人有种踏实感。他们对于传统文化的了解与心得更加使我惊讶,虽然这些服务者曾经的职业各不相同,如崔姐当过老师,还在国企做过管理人员,但聊起产品与传统却头头是道,虽然她们只是店中的普通服务人员,但对于益德成文化定位、经营思考更有着独到见解与思考。

  此时的她们,是这店中的主角,此时的她们也在在琳琅满目的烟壶近旁,她们用地地道道的天津方言,说着这座城市的光阴,讲着无数传承者的心路。

  我与不少老字号的传承者有过交流,也用文字记录过不少老字号的历史与发展,大家共同的话题总是会集中到“坚守”与“创新”上。

  不难看出,老字号、老手艺传承数代,发展百年,逃不出初心不变的坚持。而大家对于创新也有着同样的共识:没有一家老字号是一个味道、一个产品沿袭百年不变的,这条传承发展之路,必须与时俱进,汲取新的力量。可以说,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生命力不单来自政策与财政的输血,更在于自身激发造血功能。

  正和工作人员聊着天,一枚小巧精致的长方形塑料盒吸引了我的注意。了解方知,这小小的塑料盒蕴含着大乾坤。

  时至今日,鼻烟壶与鼻烟携手走过了几百年光阴,面对新的消费群体,闻鼻烟的方式还是否被喜欢简捷方便的现代人所接受?对于这样的问题,塑料盒通过现代功能设计,迎刃而解。

  通常在鼻烟壶盖子下出现的小勺子,隐藏在塑料盒的盒壁处,盒盖也被设计成推拉样式,小勺通过抽出不易丢失,更易使用。面对“还嫌麻烦”的使用者,小盒出药口被设计成“漏网”圆洞,使用者只需轻轻磕动小盒,药面便会通过网口倒入手中。

  我在想一个问题,从鼻烟的诞生,到鼻烟壶的出现,直至今日这枚兼具现代实用设计的塑料盒,每一代传承者的思考均伴随着时代的步伐,每一样产品的变化也都融入了传承者的心泉流韵。

  面对一个新的时代,闻药的外包装依据使用者的需求发生着新的变化,其使用方式与载体同样发生着变化。例如一件名为“消敏愈喜散软膏”的产品,主要成分采用通鼻气利九窍的鹅不食草、发汗清热的荆芥以及轻身明目的辛夷等12味中药,通过凡士林、羊毛脂、维生素E的加持,摆脱曾经的粉状药面儿,化身膏状。使用者只需要用棉签或手指轻轻揉开,涂抹在迎香穴,便可非常方便地达到效果。

  此外,一件带着滚珠的小药瓶更加新颖,它还有个可人儿的名字“灵缇一号”。这件秀气的小药瓶中,是玫瑰、檀香、丁香、桂花、紫苏叶、薄荷等中药材的提取液,使用者只需将滚珠在掌心滚动两到三次,而后将双手搓热,助于药物挥发,最后将双手合十覆盖在鼻孔处,一股清新提神的气息便通过鼻腔直入心肺。

  除了这些,在传统鼻烟的基础上进行嫁接改良的肚脐贴、便于出门携带的口罩香囊,推陈出新的同时,也让中国传统闻药鼻烟更为深入地传进千家万户。

  旅行时光总是短暂的,不管你走多远,工作、生活的牵绊不得不把你拉回到来时的地方。北京非物质文化遗产馆开设的非遗市集中,当我再次看到益德成的名字时,多了几分亲切。一位魁梧的汉子,热情招呼着从附近经过的人们,在他们手心涂抹上闻药,细心指导着人们将手捂住鼻子。

  正是那深深地一嗅,试用之人展现出惊讶的表情,而后便是会心一笑,相信这其中还会有光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