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曾有朋友编过一套诗集,名曰“花地湾诗丛”——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花地湾”这个名字,读出这三个字,觉得口齿生香,似乎一大片花海在眼前摇曳,觉得很有诗意。其时,我对广州地界还不太熟悉,我以为“花地湾”是一个想象中的诗意所指,并不代表具象的实体方位。没想到朋友说,“花地湾”是真实存在的,位于广州芳村,长期以来是广州最大的花鸟虫鱼批发市场,就在他家附近。原来如此!后来我通过文献得知,芳村在古时称为“花埭”,拥有1700多年的种花历史;康有为《人日游花埭》诗中所写“千年花埭花犹盛,前度刘郎今可回”的“花埭”,就是芳村花地湾。

  当一个名字变得如此具体可感时,反而失去了那种朦胧、缥缈的诗意之美。我轻叹一声,窃以为“花地湾”若是像香格里拉一样,只存在于《消失的地平线》(英国小说家詹姆斯·希尔顿作品,发表于1933年)中更好。如此一来,“花地湾”就成为和“香格里拉”一样的虚构的秘境,芳香而神秘,可以容纳世人无数的关于“人间乐土”的想象和愿景。可惜的是,人们太过热切地希望把这些愿景落在实地,可触可感。所以,人们根据希尔顿小说中的某些线索,争相宣称“香格里拉”是中国云南迪庆中甸、四川稻城亚丁或者西藏察隅、波密及林芝等地区。这个称谓之争最后花落云南迪庆中甸。也有人认为“香格里拉”其实是梵语中“香巴拉”的音译,意即“极乐世界”,是藏传佛教中所说的理想圣境。

  “花地湾”倒是有名有实,传承有序、无可争议。但我想如果剥落它的实地承载,仅仅只是想象这三个字带来的诗意气息,是不是更具吸引力和空间呢?如此一来,只要是花木相簇、水泽芬芳之地都可以是“花地湾”的别称,它可以存在于赤道附近的湿热雨林,也可以存在于温带蓊郁的阔叶和针叶林间;或者它仅仅只是一湾鸢尾、菖蒲错落生长的湿地,只是你梦境中一条黄花风铃木飞扬的小道、一方恬然自适的阳台角落……

  如是,“花地湾”在我心目中并非嘈杂、熙攘的花卉交易市集,而是一个花草漫长的清幽之地。在那里,植物自然生发,大地以她母性的力量吐纳着季节的施与:春日,铁线蕨伸出毛茸茸的拳头,一只黄牛路过,卷卷舌头便吞吃了一棵;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夏日,雨水都滴答着垂涎欲滴的果香;秋天最丰美,果实中藏满大半年的阳光给予的甜蜜,而风吹起口哨,有候鸟飞过丛林;即使在河流都上冻的北方冬日,人们也要沿河“数柳”,“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雁来……”这是植物带给人的希冀,只要柳树年年发芽,生命就将始终蓬勃,人们便可以在“花地湾”继续做梦。

  “花地湾”于我,早已超越了一个具体的市井地理,它更像一种“梦境之寻访”,如“香格里拉”一样在消失的地平线上若隐若现。许多年来,我也不断走访许许多多花草丰美之地,“花地湾”就像心中的镜像随景物折射出不同的光芒。要是在两个世纪前,我最理想的职业一定是大地上的“植物猎人”。

  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随着英国苗圃贸易的迅速发展,人们不再满足现有的植物种类,在全球范围内进行植物收集的“植物猎人”应运而生。他们的足迹遍布世界各个人迹罕至的角落,他们的使命就是找到尚未被世人所知的植物物种。可以想象,在那个遥远时代,虽然历经千难万险,冒险走进蛮荒险峻之地,但植物猎人们在陌生国度看到那么多新鲜、神奇的物种,他们内心该充盈着怎样兴奋和快乐。即使在今天,我们一边行走一边看着自己熟识或从未见过的植物,也感到由衷的喜悦。寻访,时常伴随着发现;人类的影踪丰富了这颗星球上的生物多样性,譬如我们今天吃到的口感饱满的新西兰奇异果,就是西方传教士将原产中国湖北宜昌市夷陵区雾渡河镇的古老猕猴桃带到新西兰,不断培育、变种的成果,而今奇异果以其独特的风味征服了全世界人们的味蕾。发现和创造,都会带给人成就感,无论是在消失的地平线,还是在眼前的“花地湾”。

  近几年,岭南花卉集散地又有了新的处所,我的“花地湾”却依然是一个薄如蝉翼的梦,在每一年早春的蓓蕾中静静张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