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社交平台上,你能看到大量关于种地的分享。我在一线城市拥有一块菜地,或者我在上海实现了种菜自由,配图是一片片黝黑的土壤或者一大篮子绿油油的蔬果。“共享菜园”现在已经取代 Citywalk 、飞盘、露营成为年轻人们新的应许之地。

  是的,城市里也有大量耕地,有的耕地距离市区不远,比如上海浦东新区周边就有大量耕地。

  一位在上海承包了至少 200 亩耕地的农业人士说,这种所谓的“共享菜园”至少在 10 年前就出现了,一些退休的大爷大妈们跑到郊区租下一片土地种菜。但由于价格昂贵,100 平方一年租金一万块,“谁消费得起?”

  转折点在 2021 年前后。“新农人”越来越多出现在新闻头条,疫情期间土地租金也有所下滑,当下上海约 20 平米耕地的租金在千元左右,不同地段甚至更便宜些。社交平台诸如小红书的流行,也吸引更多年轻人参与其中。

  两年前一档种地综艺《种地吧》的大火,或许是种地流行的最后一把火。综艺节目中仿佛升级打怪一般的叙事,给种地本身蒙上了一层想象的滤镜。“很热血”,一位北京的互联网员工说,看完这档综艺之后,她租下了一块菜地。

  习惯了钢筋水泥与格子间的城市白领们开始了一场对土地返璞归真般的回归。在他们看来,这是一种亲近自然、用体力换取果实的新鲜体验。不同于工作上的无意义劳动,只要你用心耕种,土地总会给予你回报。

  江江至今仍记得 4 月份他第一次站在那块离家只有 5 公里的农田时的感觉。天气凉爽、有风,站在地头向远处望去,视野开阔,“很放松”,他想,如果在这里能拥有一块地,应该会过得很愉快。

  江江是一名设计师,住在上海浦东。那天,他用 1000 元/年的价格租下了一块 60 平米左右的耕地,几乎没有什么犹豫。他提前一天联系了老板,第二天老板带着他在这片土地上转了一圈,指着脚下这块地,说这是刚翻好土的,你可以选一块租。他就定下来了。“就是这样。”他说。

  只需 1000 元租金或许是不用多加思考的原因之一。在北京一家互联网公司工作的刘皎算了一笔账,海淀现在的平均房价是 7.8 万元,如果是 16 平米的房子,她得花 124 万才买得起。但是现在,她却能用 800 元的价格租下一年。她在社交平台上分享,“北漂 10 年买不起房,但我终于有块地啦。”

  她租的地就在西二旗软件园的北边。“非常神奇。”她说。几公里外就是互联网公司们的大楼,但拐一个弯,就是一副农村的生活图景,路边是高大挺拔的杨树或者梧桐,菜地散落在一侧,午后可以听到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身处其中可以闻到泥土的味道。

  种地的确是一种更经济、更低成本的生活方式。上海的 KK 说,周末去商场吃个饭,转一圈,一趟也要数百元。但土地是廉价的,种子也是廉价的,唯一需要付出的只有时间和体力。收获的果蔬是新鲜、健康的,带上孩子,种菜还可以成为亲近自然的家庭聚会,一举多得。

  甚至劳动本身也是有益的。在上海租下了一块 300 平田地的何玥说,办张健身卡,一年得一万多,还老是犯懒不去。种地就不一样了,便宜划算,一年只要两千块。你不去还不行,因为地永远在等着你,“你不去它就死了。”必须要去劳动。

  “很多年轻人是把种地作为一种工作之后放松的缺口。”在上海经营一片农场的瞿晓峰说。他的农场叫“一尺农园”,占地 18 亩,平均分割成 30 平米大小的地块对外出租。

  来租地的除了退休的老人,就是有孩子的小夫妻、公司白领们。“你可以理解它是一种新的生活休闲方式,可能有的人上班也比较累,过来体会一下农园生活。”

  如果单纯算价格,菜地的产出很难覆盖租地的成本。“说实话,一块地二三十平方,一年的产出都到不了两三千块,你如果单纯是为了吃菜什么的,在超市买可能还便宜得多。”

  对于大多数没有什么农耕经验的年轻人们来说,种地的美好想象很可能在租下地的第一天就破碎了。即便是一小块几十平的菜地,早期的劳动量也往往超出他们想象。

  KK 租下的那块地最早是一片荒地,土壤板结严重。他不得不先网购了羊粪堆肥,改善土壤,再翻土、起垄,用着铁锹在地里挖出一道一道规整的田垄。在太阳下干了一天,“晒伤了。”

  还有一些辛苦可能是经验不足徒增的。刘皎此前从未有耕种经验,在播种之前,她购买了全套的装备,包括手套、防晒帽、《种地吧》同款工装服、专门下地干活的劳保鞋,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

  但后面发现并不实用,带着面罩的防晒帽太闷了,干起活来透不过气。工装服对于她的小菜园来说有些大材小用,反倒是每次穿脱成了麻烦事。实践了两个月,她发出感慨,种地最重要的还是技巧,穿搭完全不重要。比如旁边的姐姐,就穿着 Gucci 种地,一点问题都没有。

  种地是一门学问,它涉及土壤、天气、时机,很多问题都是年轻人从未预料过的。天气一直晴朗不好,土壤会板结、缺水,植物会死亡。一直下雨也不好,上海的梅雨天气最烦人,连着下半个月的雨,地里不排水,苗就会被淹死。

  KK 说,他现在每天都要看天气预报,“又怕涝又怕旱的”。江江对天气预报的关心已经精确到小时,工作时间,他习惯性地打开天气 App,看看每小时的降水量。是否刮风也是考量因素之一,如果风很大,他就要在下班后跑去加固下蔬菜的架子。

  刘皎的种地生涯可以被概括为不断踩坑的过程。最早她不知道怎么开始种地,于是去求助时下火热的 AI 大模型,怎么平整土地、怎么浇水、怎么播种。

  但很难说 AI 提供了什么切实的帮助。比如浇水,AI 告诉她要把土壤浇透,她举着水管子浇地,从一头走到另一头,像在家里给绿植浇水一样。旁边的邻居提醒她,把水管放在地头就行,水会顺着田垄自然流下去。

  “种地不是大家想象的那样,租下来就可以直接种了。”在上海种地的高晴说,她种了豆角却不知道要搭架子,等到豆角都成熟开始疯涨了之后,才着急地补救,但为时已晚。她也不知道这些藤蔓类的蔬菜不能种在田地中间,因为会挡住其他蔬菜的阳光。

  高晴前段时间很开心,因为她种下去的小番茄终于结出了两个绿色的小果,但没过几天,她发现番茄的叶子全都卷边了。农场老板对她说,这些番茄都生病了,可能没法挽救。她无奈只好把这唯一的一垄番茄全部拔掉。

  拥有大棚的何玥发愁的是番茄数量太多。今年已经是她种地的第二年,是个种地的老手了。她很喜欢番茄,觉得这是一种很神奇的植物。“番茄要打枝,打下来的枝还开始扦插,扦插活了之后又是一株新的番茄,子子孙孙无穷尽。”

  结果今年她没有控制好数量,种得太多,番茄疯长,大棚里几乎全部都是番茄,“每次采摘都要采一篮子。”拿回家里,“每天都是西红柿炒蛋。”

  他们也得不断和各种种类的虫子打交道。为了健康着想,他们大多数人都拒绝农药。刘皎的菜地最近被大青虫入侵,卷心菜损伤严重。菜地的同仁们每天在群里商量对策,有的徒手抓,有的用镊子,还有人用辣椒水,“大青虫太凶了!”

  江江在上海的菜地则面临蜗牛泛滥。他播种的 4 月正值梅雨季节,土壤湿润,蜗牛成队出现,一株一株把他刚种下的菜苗吃光。丝瓜苗受损最重,好几株都活不了。4 月 28 日那天,他花了不少时间在地里抓蜗牛,抓到 20 多只,戏称自己是“蜗牛杀手”。

  许多人都对第一次采摘记忆深刻。江江收获的第一种蔬菜是生菜。他才种下去半个月,生菜就已经成熟,绿油油的,比菜市场看起来新鲜多了。他带回家去清炒,“有一点回甜,比外面买的好吃。”

  在那之后,迎接他的是连续半个月的收获期。四季豆熟了,每天都得去摘一大把,一次两三斤,不然就会老在地里。茄子紫得发亮,装下满满一篓。他说,“业精于勤荒于嬉,学业如此,种地也如此。”一分地给了他太多回报,从端午开始,平均 2~3 天就能收获十几斤的瓜果类蔬菜,叶类更是无法统计。

  多出的果实被他送给周围的亲朋,或者和周围的“菜友”们交换。他们称呼一块种地的朋友为“菜友”。他的地在农场的边缘,菜友们常常路过,每次都要夸赞他一番。他对此颇为得意,会热情地把采摘的蔬菜分享给菜友。

  刘皎说,到了收获季节,他们的菜园就开始互相换菜吃,她的菜地收获不多,因而经常被菜友们“投喂”。有次她帮菜友采摘,摘了一根 2 斤 3 两的大黄瓜,发到社交平台炫耀,“简直是我们菜地的瓜王”。

  番茄大丰收的何玥开始了“番茄外交”,朋友从广州出差到上海,她也要带着去地里摘一大篮子番茄,当作上海土特产送出去。有一次她采摘了二十多斤番茄,驱车从上海开到无锡,送给家里的老人们品尝。

  “和上班的那种感觉完全不一样。”何玥说。她很享受和菜友们之间的情谊,有时候周末他们一块下地碰到了,就在地里一起吃火锅、烧烤。她隔壁的菜友是位姑娘,每次会把家里的宠物柯尔鸭带过去,鸭子就在地里撒欢,很欢乐。

  他们收获的蔬菜大多数也都没有超市种的那么光鲜亮丽,常常长得千奇百怪。何玥收获的西红柿大的小的都有,还有的西红柿是黑色,有的裂了口,总体上来说都不太美观。但他们并不在意。不少人都说,他们从这些蔬菜中吃到了小时候的味道,没有经过催熟和育种,一种蔬菜原有的质感。

  很难说种地给这些都市年轻人带来了多少改变。他们当中,有人每周末去一次,有人周中也会过去看一看,不算太累,但也不清楚还能坚持多久。有的没有和菜地的主人签订合同,万一以后有了变故,可能就没办法再种下去。

  何玥决定去租下一块地的那一年,她刚刚失业。一开始只是一时兴起,想着反正有时间,不如去试一试,结果一种就是两年。

  她总会提及一些开心的瞬间。比如种的西瓜提前掉落了,回家打开给客人品尝,客人吃过后不置可否,“还行吧不难吃”,眼神却不断望向盘子中从超市买来的正常西瓜。玉米被虫子咬了,也不嫌弃,摘回家说,“虫子一半我一半”,削削还能吃。

  “好像是你完成了一场考试一样。”江江说,他从自己的菜地中收获最多的可能不是果实,而是成就感。“你付出了很多努力,最后终于得到了回报。”

  他在菜地中进行了许多实验,一点一点摸索着怎么样才能让菜生长得更好。比如番茄单主干就是比双主干生长得更好,苋菜长老的头掐掉之后,新长出来的侧芽很嫩,还可以吃。

  刘皎种的地算不上成功。前段时间她在地里种了玉米,现在大概只长了不到半米高,和周围邻居相比更是有些寒碜,邻居的玉米已经开始结穗了,亭亭玉立的。她站在田垄上对着邻居的玉米发出感慨,虽然从来没有碰上面,但一定是一位大神。

  但她没有为自己感到气馁。那天她去地里拔草,收获了满满一大袋子的杂草,对着来访者炫耀,能把草养得这么茂盛也算是一种成就。

  高晴觉得种地的一切都是未知的,和平常人们在高楼大厦里接触到的事情完全不同。“你可能有收获,也可能没有收获,你不知道会种出什么东西,你也不知道你种的东西能不能成功,甚至你压根没想到它会成功,但某一天你忽然发现,你种的菜可以吃了,这种感觉就很奇妙。”

  有时候她下班了就会去菜地里,正好是夕阳时间。站在田地中央,看着夕阳的红和菜地里的绿,“真的很美很美”,“很舒服也很放松”。

  “土地带给我们的不只是食物,更是一种确定性反馈。”刘皎说,这种确定性反馈很难从当下的工作中获得,你种下去种子,就会有收获,虽然结果可能是歪瓜裂枣,但也有乐趣。

  “在什么都不确定的环境下,好好照顾土地,土地能给你一个确定的结果。”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