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博然男,2005年入学,2008年转入北大古生物学专业,毕业后前往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读博,博士专业方向为整合生物学。

  ●薛逸凡女,2010年入学,毕业后进入美国匹兹堡大学医学院攻读博士,目前博士已毕业。

  ●安永睿男,2012年入学,今年毕业,即将进入北大城市与环境学院硕博连读,专业方向为第四纪地质学。

  “所有人都觉得学古生物学的人应该喜欢恐龙”,北京大学古生物学专业重开后的第一届学生张博然说,就算是拍照,他也被摄影师要求拿着恐龙玩具拍一张。师弟安永睿说:“我不是那么喜欢恐龙。”安永睿的本科毕业论文研究对象是浮游有孔虫——— 一种古老的原生动物,2亿多年前就已生活于大海之中。

  由于还没有师弟师妹选古生物学为自己的本科专业,目前大四的安永睿是北大三万余名学生中的古生物学“独苗”。一旦他毕业,意味着已是“六代单传”的北大古生物学,将出现至少两年的生源断层。

  张博然、安永睿和薛逸凡,都在或曾在北大古生物学就读。因为薛逸凡的一张特别的毕业照,原本默默无闻的他们渐渐被外界知晓。一届只有一个学生,也让古生物学专业多了几分高冷和神秘。

  “鄙领域(演化生物学)最牛的奖叫做Wallace奖,于物种起源诞生50周年的时候首发,之后每50年发一次。”2011年,果壳网一则关于诺贝尔奖的讨论帖中,张博然留下一句自嘲式的回复。

  那时张博然已从北大古生物学专业毕业,正在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读博。他完全想不到,3年后,他在北大读本科时的小众专业,会以一种颇为无厘头的方式一夕爆红。

  2014年6月,比张博然低两级的北大古生物学专业学生薛逸凡,在人人网上传了一张在北大图书馆前的独照。穿学士袍、戴学士帽的她与大多数毕业生并无二致,引人注目的是她头顶的一行红字“北京大学2010级古生物专业合影”。

  明明是一个人,却是合影?这张照片迅速点燃大众兴趣:古生物学是啥专业?竟然只有一个学生?

  “这是生命科学和地球科学的交叉学科”,北大元培学院学生工作办公室主任沙丽曼介绍,北大在上世纪90年代初就有古生物学专业,中途因故取消,2007年在元培学院复建,张博然是复建后的第一届学生。

  张博然是2005年山东理科高考状元,当年北大元培招入的8名理科状元之一。北大元培学院的特殊之处在于,学生可以在校内自由选课,大二再定专业。

  进北大对来自高考大省、高中期间只为高考学习的张博然来说,知识之门一下敞开了许多。他“乱学”了很多课程:从哲学系的《哲学导论》、社会学系的《外国社会学》,到数学系的《高等代数》、生物系的《生物化学》。

  而促使他选择古生物学专业的课叫《演化生态与行为》,属于演化生物学课程,是北大与美国耶鲁大学的合作项目。

  “哇,好好玩,想做这个东西”,回忆起当年这个课程的课堂案例,张博然不自觉抬高眉毛。“为什么有些病原体的毒性很强,有些却很弱?为什么刚出生的大熊猫幼崽,个头这么小?”比起一般生物学课程所注重的描述“是什么”,张博然更希望知道“为什么”。演化生物学让他看到了解释这些现象的可能性,但当时北大没有开设演化生物学专业,他就挑了最相近的专业古生物学。

  从张博然到薛逸凡,加上在薛逸凡之后毕业的安永睿等两届师弟,古生物学专业在北大已是“六代单传”。元培学院本身不为古生物学开课,大部分专业课程设在生科学院和地球与空间科学学院,所以薛逸凡和师兄师弟们,并非永远只在一个人的课堂上课,但他们仍需要适应或多或少的孤独感。

  薛逸凡说,尤其是跨年级选课时,其他专业学生通常按班级上课,见到她是生面孔,往往主动隔开一个座位。有时,一百多号人的教室,可能只有她旁边的座位空着。“有时从早上出门上课到晚上回去,一整天都说不了一句话,因为大家不认识你,不会跟你说话”。

  后来,有了小班课程和野外考察,薛逸凡才与不少其他专业同学相熟起来。她毕业时,还是有点儿不甘心。于是,当年那张一个人的毕业照,她自己做了后期,PS了那行字,因为想着“他们毕业可以摆桃心,我也玩点花样”。

  和北大相比,15岁的元培学院年轻得很。在薛逸凡一个人的毕业照爆红之前,即使是在元培内部,古生物学也鲜有人知。爆红之后,更多人好奇,他们为啥要选这么冷门的专业?

  张博然从来都不觉得古生物学是冷门专业。在美国读博期间,他曾跟同学一起在实验室里丢蚂蚁,观察蚂蚁下落过程中的运动方式。后来他还见过一位研究课题是“蚊子会不会被雨点砸死”的学者。

  “这些研究中间其实是有完整的逻辑链条的。扯得非常远,但也非常好玩儿”,说这话的张博然大笑。

  与张博然不同,薛逸凡很早就笃定自己喜欢古生物学,也知道北大是唯一给本科生开设古生物学专业的高校。高中时,她参加全国生物竞赛,为了拿到金牌(也是保送北大的通行证),每天6点多起床做实验,晚上熬夜咬牙做研究生的题。

  “开始报本科志愿、选专业时,我才发现,别人想得多一些,会看专业的出路、工作、收入和可适用性。我没太多想,既然能选,就选自己喜欢的”,薛逸凡说。

  作为北大古生物学专业复建后的第一届学生,当年张博然的确遇到过麻烦。生科院与地空学院交叉上课,但双方老师都不会考虑到考试时间的冲突。“时间差不多的,只能考完一门再跑去下一个考场”,他回忆。

  这一问题在薛逸凡入校时得到改善。排课系统经过修改后,期末考试时间会在选课系统中显示,只要不选择考试时间重叠的课程就好。“我的策略是,只要不冲突的课就赶紧上”,本科前两年,薛逸凡的课程表安排得满满当当,基本上每学期都达到选课上限。

  张博然承认,未必每个人都适合元培的自由环境,但他是受益者之一。当年,他的本科课表比起薛逸凡,有过之而无不及。本科毕业时,学分超过毕业最低要求约80分,相当于多修了二十多门课。

  “其实大学,特别是在北大,在元培,非常看重你自己的主动性。”离开北大近6年,张博然说他已遗忘很多具体的知识细节。但各种驳杂甚至是奇怪的课程,帮他搭建了整体的知识框架,留下了一些不经意间就派上用场的触发点。

  “比如前段时间有消息说微信群成员违法,群主也担责,我写了一篇‘脑洞型’文章,从数学的角度来证明微信群不是一个群。”张博然说,如果不是大学时上过数学系的高等代数,自己连“群”的概念都没有,又何来以此为基础的分析?在零散的知识点已越来越没有价值的互联网时代,这才是谷歌都搞不定、人们得以深入理解事物本质的依据。

  自己的本科专业获得意外关注,他借用钟爱的演化理论来解释。“只有当足够的生物总量上去时,才会允许更大的生物多样性存在”,他说,“同样,教育也好,文化也好,当总量足够大,就能容纳足够好的多样性。”

  “他们都挺有主意和个性的。”8年来,北大元培每个年级的学生不少于百人,沙丽曼却对每一任古生物学专业学生都有印象。比如第三任学生刘拓,去年暑假在伊拉克寻访古迹时被扣押,所幸后来平安归来,“他去那边是觉得战争让文明古迹都在消失,如果不看,有生之年这些东西就没了。”

  对于安永睿,沙丽曼的评价是:“不讲究吃穿,就是学习特别认真,爱户外徒步。”

  在元培的头三年,安永睿都拿到了“五四奖学金”。沙丽曼说,“五四奖学金”通过综合评定,奖励给年级排名前15%的学生,虽然不是金额最高的奖学金,却是北大学子的最高荣誉。

  从贵州省贵阳市考入北大的安永睿,白净文弱,看起来并不像“背包客”。其实他从初中就开始走访贵阳市周边,还自己绘制地形地貌。报出全国许多县市的名字,他能答出它们在所属省份的大致位置。

  去年暑假,他背着装备去了距贵阳62公里的乌江六广河段。“六广河是很的一条河。它有七峡,很多很多景。王阳明以前写诗赞美过它。”操纵皮划艇顺着河道漂至猴愁峡,安永睿摇着桨,憧憬遇上峡谷两岸的野猴。这次单独行动由一首诗肇始,以一副眼镜失联于湍流中结束。

  在安永睿的毕业论文导师、北大城市与环境学院教授周力平看来,安永睿对大自然的热爱难能可贵,“他对古生物学专业很热爱,愿意回到实验室,动手去做研究,而不是想着当官挣钱,这样的孩子其实挺少的。”

  这几乎是古生物学专业学生的共同特征:对大自然发自内心的热爱,并愿意为此付出旁人看来近乎痴狂的努力。

  比如,张博然会告诉你,旅行时到底应该怎样看野生动物。谈起2012年11月到访南极的经历,他仍能像相声里报菜名表演般,一口气列举出好几种企鹅:帽带企鹅、长冠企鹅、巴布亚企鹅、阿德利企鹅。“南极的动物种类不是很多,如果只看种类,你很快就会觉得无聊。实际上要看动物做了什么。”在他细节丰富的讲述中,遥远的南极,变得极有画面感。

  即使是热爱的事物,深入的过程也非一帆风顺。“地质学最基本的岩石磨片,我始终都看不好”,张博然说,直到从古生物学专业毕业,这都是他的弱项。

  薛逸凡更是直言,有一段时间“脑子比较乱”。本科时在生科和地空学院同时上课,两边都有大量琐碎的知识,又都需要建立完整的逻辑体系。“你研究板块构造,一下跨了几千公里不止。你研究古生物学,一下就飞出去几千万年、几亿年。”最后,她索性硬着接受两边的冲突,不再过多纠结。

  从张博然到薛逸凡,再到安永睿,本科四年,他们独自行进,独自遇阻,却也最终训练有素。

  “又要花上5年青春啦”,谈起未来,即将本科毕业的安永睿感叹。他已被保送至北大城市与环境学院硕博连读,专业方向是第四纪地质学,师从周力平。他说,以后还是想走学术研究的路。

  做科研,是北大古生物学专业迄今6位学生的主要选择。据了解,第二任学生刘乐,将成为古生物学方向的老师。第三任学生刘拓,目前是北大考古文博学院的在读博士生。

  薛逸凡告别古生物学后,选择到美国匹兹堡大学的生物医学信息学读博。在她看来,在北大学了古生物学,圆了儿时对古生物的喜爱,已算得上圆满。

  他们的大师兄张博然,现在是泛科技兴趣社区果壳网的科学作者。他更为粉丝熟悉的是网名“Ent”。这个名字既代表《魔戒》里的生物“树人”,又是德文“演化”一词的开头。在果壳网,他以每周2-3篇的速度,发布了132篇科普作品,有粉丝2.4万名。

  没做科研,让张博然有些许内疚,但他更想把手头的事坚持下去。8年前,他写下的第一篇科普小文——— 由课堂上探讨埃博拉和流感病毒的区别而生发的文章———仿佛一株麦穗,如今,他面前的是整片麦田。

  张博然说,很多科学问题的背后,牵涉着复杂的社会和伦理问题。就像转基因产品或是PX项目,单纯强调科学理性,无助于消解公众焦虑和恐慌。“你不能只是理性拿来,啪叽一下砸在公众脸上。”他想为公众讲述关于生命的“大故事”,并尝试为科学赋予抒情性。“没有道理说科学一定是冷冰冰的。我们之所以研究一个对象,就是因为我们在乎它。”

  日常的一切都能成为他的灵感。他甚至受塑料恐龙玩具的启发,为恐龙写了一首诗:恐龙的一小部分变成石油/石油的一小部分炼成塑料/塑料的一小部分做成恐龙/来自恐龙/终将归于恐龙。

  “虽然没有做科研,但古生物学和演化生物学的学习建立了我的世界观”,张博然搓了搓手,“我在尝试把这种世界观完整地表达出来,如果做到了,也算是对得起我的老师吧。”

  今年2月,美国科学促进会(AAAS)主办的全球科学新闻网EurekA lert!公布了2016年国际科学记者奖学金的4位获得者,张博然位列其中。

  开始报本科志愿、选专业时,我才发现,别人想得多一些,会看专业的出路、工作、收入和可适用性。我没太多想,既然能选,就选自己喜欢的。

  他对古生物学专业很热爱,愿意回到实验室,动手去做研究,而不是想着当官挣钱,这样的孩子其实挺少的。

  虽然没有做科研,但古生物学和演化生物学的学习建立了我的世界观。我在尝试把这种世界观完整地表达出来,如果做到了,也算是对得起我的老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