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有个热搜是“那个叫招娣的女孩决定改名”,我想起我认识的一个名叫“小娣”的女孩。

  但我家当时住的有点紧巴,姨姥家却有着相当阔绰的一个小院,甚至有两间专门的客房。更重要的是,姨姥这人富而仁,一年到头农村的亲戚邻居往来不断。看病的,打官司的,两间客房都住不下,要在客厅里打地铺,俨然成了村里的接待办。对于我姥姥这位发小,她尤其欢迎。

  在姨姥家,我姥姥很放松,只是我姥姥的放松,每每跟她的控制欲成正比。她开始数落姨姥儿子早晨不起床,劝姨姥的女儿不要吃汤泡饭,好在舅舅和小姨都继承了姨姥的好脾气,一笑了之。和我姥姥呛上的,是姨姥爷那个名叫小娣的侄女。

  我当时不知道她的名字是哪个字,大家念她的名字时,会儿化成“dier”,卷着舌头念,多少有点怪,倒也和她本人的古怪性格匹配。

  小娣是姨姥爷弟弟的女儿,小娣弟弟出生时,父母嫌家里孩子多,将小娣送了人。姨姥爷听说后,叫他弟媳去抱回来给他养,小娣就此进了城。当时她四五岁,姨姥爷夫妇视如己出,姨姥很费事地帮她洗掉一头虱子,姨姥爷找关系把她送进重点小学。

  她读到初二,跟不上班,自己要退学,在姨姥爷家里做做家务。姨姥爷打算等她成年就帮她找份工作。

  大家都说,小娣这是因祸得福,连她的姐姐们对她的造化都很羡慕。但小娣似乎并不惜“福”,常常一肚子没好气,说话口气很冲,家里一天三顿吃什么,都是她说了算,舅舅和小姨都要避其锋芒。

  当我姥姥和小娣这两个硬茬遇上,冲突自然难免,好在那时生活空间太小,吵吵嚷嚷几乎是每一家的常态。吵完我姥姥照常去姨姥家,小娣也继续以一种强势的姿态,寄人篱下。

  小娣是个能一分为二的人,她和我姥姥反目,对我倒还好。有时候她会和我聊聊天,告诉我她有三个姐姐一个弟弟,她排行第四,她的名字就是女字旁加个弟。我当时不知道这个字啥意思,只感觉有个“女字旁”别有风味,不像我的名字那么大路货。

  她说姨姥爷已经在帮她找人,她可能会去玻璃厂,也可能去牛羊加工厂。玻璃厂听说有点危险,牛羊加工厂味道有点重,先去再说吧,大不了将来再调。这么说时,她的眼神里有点迷惘,也不无希望,就像这个年龄的很多女孩子一样。

  她后来去的是牛羊加工厂,还住在姨姥家里。她从厂里带回牛油,方方正正的,像个白肥皂。牛羊加工厂味道确实有点大,姨姥爷答应帮她再去找人。他们家现在更加上心的,是帮她找个对象。

  这年小娣十九岁,长得不算美,但已经发育得很充分。个子高,偏壮实,我看《红楼梦》里讲司棋“高大丰壮身材”,心里浮出的就是她的样子。总之大家都觉得她是个可以结婚的姑娘了。姨姥托我妈也帮着上点心。

  我妈兴致勃勃,在饭桌上和我爸商量。我爸劝她少管闲事,给人介绍对象,看似成人之美,却显示出对方在你心中的斤两。我爸说他有个同事因为给人介绍对象而大大得罪了人,这位同事以为是天作之合,对方却认为辱没了自己。

  我爸可谓相当清醒,但再清醒的人,也会在某些时刻忽然上头。有天我爸有个熟人问他,能不能给自己儿子介绍一个对象,这孩子的终身大事愁死他了。

  那孩子我爸见过,没啥大毛病,就长得不太好看。你要说多丑也谈不上,主要是比较矮小。不是那种普通的矮小,有一种很奇怪的压缩感,我爸说他们农村叫做“长僵了”。就是本来应该长成大个儿,不知道哪个节骨眼上出了岔子打住了,有一种发育的停顿感,不是一个顺顺当当的小个子。

  他父亲是个有数的人,所以强调对女方没啥要求,农村来的也可以。这倒让我爸心里一亮,看事情要看整体。局部地看,这男孩是不行,整体地看,这男孩又行了。这个熟人本身是城二代,家里继承了两三套房子,他和妻子都在机关上班。这么说吧,这个男孩的短板虽然很短,但长板还是很长的。

  小娣来自农村,无依无靠,找个家境殷实点的,可以少吃点苦。至于说男孩丑了点,那年头不还有一句话吗:“漂亮的脸蛋长不出大米。”

  那个周末,我爸妈带着我和我弟一同到场。男孩的爸妈也都来了,显然很重视。那是一对看上很体面的中年人,衣着齐整,相貌也很说得过去,他们的儿子多少有点基因突变了。

  估计之前很遭遇过一些挫折。他们弓着腰,谦和地笑着,像是不小心种出一畦坏庄稼,兜售时难免心虚气短。

  “坏庄稼”臊眉耷眼地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十月中旬,天气不算太热,他出了一身汗,衬衫半透明地贴在后背上,更显狼狈。

  只能是大人们说,说些社会上单位里的事,爽朗地笑,但时不时会突然停止,不约而同又全无默契。然后有人顶不住压力赶紧接上,整场谈话是又热闹又冷清,让年幼的我了解相亲是一件多么尴尬的事。

  男方来前,我们这边的大人们讨论过要不要留饭,现在看这不太现实。男方似乎也明白这一点,在主人再不留饭就不太合适的那个时间点之前告辞了。

  他们走后,大家都有些无语,姨姥说:“他爸妈长得还可以。”这句话一出,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笑了。

  姨姥爷说:“这孩子倒也老实,过日子应该还好。小娣,你们多处处,处着处着也许就处出感情来了。”

  就是这句话让小娣炸了,她说:“什么叫处着处着处出感情来?是把两头驴栓在一块吗?我是人,不是一个东西,你们把我放哪都行!”说着她涕泪横飞,竟至于伏桌嚎啕。

  全家人都看呆了。姨姥爷充其量提个建议,愿意不愿意不还得看你自己吗?咋就反应这么大?

  小娣还没完,哭得掏心刮肺的,从她被送人开始,说到进城里给人“当丫鬟”。她说家里每个人都不拿她当人看,小姨给她摆脸色,舅舅半夜回来喊她起床开门。姨姥呢,一来客人就喊着“小娣倒茶”,人人知道她是这家的下人。她唯独对姨姥爷没挑出理来,大概姨姥爷不怎么在家,且毕竟是她大伯吧。

  她的控诉像突如其来的雷暴,让在场所有人都开始怀疑人生。平时看上去不都挺好吗?普通日常里竟有这么多黑洞。小姨后来悄悄地跟我说,她摆脸色是因为小娣把她才买的的新裙子穿自己身上了,平时她的衣服都由着小娣穿。舅舅则赌咒发誓,他总共就一回没有带钥匙,家人之间互相帮助不是应该的吗?

  作为旁观者的我,也受到灵魂上的洗礼。我长大后对于各种亲密关系都不太信任,绝不是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应如是。青山说不定烦你烦够呛呢。

  那天唯一没有被控诉的姨姥爷脸色最难看,待小娣的哭闹告一段落,他耷拉着眼皮没有表情地说:“你的这个事儿你自己做主。你觉得这个家不好,你也可以住到厂里去,你已经成年了。我们养活你一场,本来也不图你什么。原以为你愿意住在这儿,看来我们都错了。”

  说完,他进了自己房间,其他人也各自散去。我们一家出门时,我回头看了小娣一眼,她呆坐在椅子上,眼睛盯着桌面,像是有一张灰色的网,罩住她的脸,麻木而又模糊,方才的斗志已转化为无可遮挽的失败感。

  我再去姨姥家,听说小娣已经搬了出去,也没有住厂里的宿舍。姨姥爷到底没法真正绝情,找朋友借了一间小房给小娣住。

  小娣搬走之后倒是回来过几次,我从小姨那听到她的新消息。她恋爱了,男的是她的工友,她拿了照片给大家看,是个很时髦的年轻人,蛤蟆镜,喇叭裤,长得不能说不好,但跟小娣不太搭的样子。

  但小娣是开心的,一个证据是,她吃完饭扫地时,默默地笑了。小姨问她笑啥,她说没笑啥,这是典型的恋爱中的女人的表现,小姨判断,她一定是想起和那个男的有关的一些事。

  过了一阵子,小娣忽然不再登门。大家都纳罕,莫非她结婚了?我爸甚至猜她已经离开这个城市。姨姥爷不放心,跑去小娣住处,她好端端地在床上躺着呢。

  人憔悴得很,说是生了一场病,姨姥爷问起那男的,她转过背去不说话,落下两滴泪。姨姥爷把她的动态带回家,大家都猜,她一定是失恋了。

  之后小娣再也没来过,姨姥爷正犹豫着要不要再去找她,忽然接到帮小娣介绍工作的熟人的电话,说小娣把工作辞了。姨姥爷在家里无能狂怒,发誓再也不管她的事。姨姥不放心,到小娣住处敲半天没人开门,邻居闻声走来,说小娣早搬走了。

  姨姥两口子都有点慌,向来夫唱妇随的姨姥忍不住抱怨姨姥爷没事找事,姨姥爷又气又急,说不出话来。他们都打算报警了,出门逛街的小姨带回一个消息,说小娣在东大街卖衣服呢。

  东大街是个批发市场,也做零售,本市的潮流信号,都是从那里传导出去的,价格也比百货大楼实惠得多。

  小姨没想到会在那里遇到小娣,第一眼她都没有认出来,也就是一两个月不见,小娣像变了个人。烫了头,涂着艳丽的口红,和大东街上那些卖衣服的女孩一样,披着当季流行的白色滑雪袄,系着个腰包。她表情不冷不热,告诉小姨,她现在在这里干了,就去招呼别的顾客,将小姨晾在那里,似乎吝于给她交代。

  姨姥和姨姥爷听了都有点受伤。后来姨姥跟我姥姥说:“老年人说话一句不得掉地上,‘升米恩斗米仇’,养小娣一场,没想到她在心里跟我们结了仇。还有一句话,‘羊皮贴不到牛身上’,不是自己生的,对她再好也没用。”我姥姥对小娣的忘恩负义简直咬牙切齿,说:“良心被狗吃了,不到得有好下场。”

  我姥姥说话向来狠,经常骂人“炮冲的”,我爸一听就皱眉,觉得是诅咒。她说小娣没有好下场,是她常规的咒骂,在小娣身上却成了精准的预言。

  我们是很久之后才知道,小娣原来还是那个摊位的“老板娘”。不知道她怎么认识那个卖衣服的小老板的,反正俩人一见倾心,迅速谈起了恋爱。在小老板的撺掇下,她辞了职,退了房,和小老板同居了。

  小老板说把欠款还完就和她结婚,但那一冬老下雨,生意不太好。小娣盼着天晴,盼着能多卖几件衣服,盼着盼着,盼来了一个人,小老板的老婆。

  小老板这老婆出了名的厉害,曾经把小老板打得从二楼跳下来。这回他老婆顾不上收拾他,直奔小娣而去,小娣虽然也不是吃素的,不比他老婆身经百战,被扯着头发在地上踹了好几脚。

  小老板灰溜溜地跟着他老婆走了。小娣一时几乎流落街头,后来跑到饭店里帮人洗盘子,勉强有了容身之地。再后来嫁了个比她大二十多岁的四川男人,也没什么正经职业,冬天帮人送点牛羊肉,夏天帮人送点啤酒,从中间赚点微乎其微的差价。小娣生下女儿之后,四川人在这边有点混不下去,带她们母女回了乡下老家。

  “唉,等于是白养了她。”说这句话的是小娣她妈,数年之后,小娣她妈就那么坐在姨姥家的客厅里,对着满屋子人,拍着大腿,像讲人家的事一般,将小娣的悲惨经历一一道来。

  正好我也在,那时我已经十六七岁,开始用犀利的目光打量世界,我发现她妈说这些时还挺开心的。大概她平时不太容易成为中心,再有就是她像刘姥姥进荣国府,虽然两手空空,能有点有趣的东西讲给阖府上下的人听也是好的,她还指望姨姥夫妇拉扯她儿子呢。

  姨姥不断地震惊,然后有疼惜也有恨铁不成钢,毕竟小娣在她眼皮子底下长大,她曾一心想为小娣安排一份有保障的生活,哪想到弄成这样?有个亲戚总结:“做人还是要知恩图报,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然就是心比天高命如纸薄。”大家都点头称是。

  我觉得哪里不对,但没有说出来。我没有说出来的还有,小娣去四川之前,去过一次我家。

  那个暮春的傍晚,我们一家正在厨房里吃饭,她忽然走进我家院子。我们全家一时都有点无措,不知道怎样面对她。但她这次看上去一点都不“个色”,脸上有随和而疲惫的笑容。她似乎知道我爸妈心中的惊疑,却也不想解释什么,坐下来说了几句家常话,问了一下姨姥和姨姥爷最近身体可好,没说自己在干嘛,就离开了。

  她走后我爸妈面面相觑,我妈说,一开始还以为她是来借钱的。我去把我妈给她沏的那杯茶倒掉,那杯茶她没有喝,一直在手里握着,仍是温热的一满杯,我倒进水槽里,看着冲出来的一缕热气,莫名有些难过。

  有很多年,我也将小娣的人生总结成性格悲剧,坏性格,会让人生突然失控,滑向不堪想象的境地。

  后来我认识了更多名字里带个“娣”字的女孩,我家邻居的外甥女都叫小娣。我才知道它并不是字典上“姐妹”的意思,而是希望这个女孩能够“带弟”“接弟”“迎弟”。刚刚来到尘世的女婴,就被当成跳到下一环节的工具人。

  这种带有功能性的名字还有“婷婷”,看着也很美,我是从一个叫这个名字的明星那里得知,它的意思是“停停”,停下来吧,不要再生女孩了。更美的还有“涣涣”,我问那个叫“涣涣”的女孩:“你这个名字出自《诗经》吗?‘ 溱 与 洧 ,方涣涣兮’。”她白了我一眼,说她爸只是希望下一次能换个性别。

  这样的名字是一个烙印,从她们一出生就被加诸她们身上。然后希望她们若无其事光风霁月地生活。就像小娣,被当成一只小狗随意托付,自幼漂泊在一个又一个他乡,没有任何人给她一个解释,大家都觉得,这已经是很好的生活,你原本可能会活得更糟。因为,你是一个女孩,你托生于一个不受欢迎的性别。

  不是性格决定命运,是命运决定性格,是小娣的命运让她又强硬又脆弱,又暴戾又无助,又敏感又愚钝,让她显得很有攻击性,失去被同情理解的基础——童话里那些得到救助的女主就算不美丽,也一定是无辜和弱小的。

  但她的本质是一个蹲在墙角哭泣的小女孩,如果当时也有人能蹲下来,问问她为什么哭,是不是她的人生走向就会完全不同?没有人这么问,甚至没有人想起来这么问,大家对她背负的东西视而不见,一个“古怪”的评判就把一切结束掉。

  她想从这种被随意放置的命运里出走,婚姻是她唯一可以发挥的空间。但是她资本少,经验少,却赋予婚姻对抗那强大世界的使命,慌乱中一步错,步步错,她的婚姻,不过是她不幸命运的叠加。但是大家都觉得,是她自己不知好歹,才落这么一个现世报。

  这一认知对我影响很大,我不再像过去那样迅速而轻易地给人下结论,甚至读到书里那些不怎么可爱的人,也会想想他们的来路,他们成为那样的人,是不是要自己负全责。《了不起的盖茨比》里有句话,说我的父亲曾经给过我一个忠告,当你打算批评什么人时,要想想对方是不是有你所具有的条件。大抵如此。

  我不知道小娣如今生活在何处,处境有没有改善,只希望小娣不管过得好不好,都能成为心安之人,宿命的问题,无须自己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