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声音驳杂,这深冬的雨比三四月多了几分重量,不似那时候的轻柔软绵。借助狂风的加持,它们在土地、墙壁上打下一个个弹孔,甚至于我的心也被削去了几分,显得凹凸不平。

  我是颇爱雨的,这喜好自大学始,到现在一点也没有减弱。那时的雨是恣意妄为的,是轻狂中带着对浪漫的期盼。学校中央是一片湖,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月明湖。不过月明的时候我并不爱去,那时至多能见到灯光与月光交错,在湖面上画出一道道光晕;又或是情侣互相依偎,看鹅扑食。不管怎么说,总归是少了身体上清冷、精神上清醒的惬意。

  倘若是三四月,牵着她的手,看樱花在雨中浣洗,滑落的尘土堆积在路边,又养护了那里的花草树木。如果是寒冬腊月,一路上不见行人,那滋味更是极好,寒风将视线所及都裹上了一层白霜,均匀地分配凉意。枯黄的芦苇,也可能是别的什么植物,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摇摆不定,像是下一刻就要倒下,却始终咬紧河底的泥。冬天,是更能见证生命奇迹和美好的时候,在某种程度上,它比盛夏更温暖。

  这是我离开学校后第一次和雨亲近,却没有一点疏离感。窗户下面是一片绿植,在这时候就是自然天成的琴键,“叮叮”地敲出一曲忧伤的华尔兹。我恍然,腊月冰冰凉凉的雨,应该是这片还谈不上熟稔的土地送给我的礼物,用它来和从前做一个割舍。

  可能是承载的东西渐渐多了,临近毕业的时候,我望着寝室外面的雨,发现它们也是越来越沉重,迈不出从前那种轻盈的步子,在沉默中震耳欲聋。于是拖着沉重的身躯,它们带来了意中人移情的消息,给其增添了一种凄清的意味。自那之后,我便冷落了它们,不再琢磨雨和草的相生相长,也不再因为青山和细雨交相辉映而欢喜莫名。

  雨点的节奏慢慢变得欢快灵动,如今更像是一位自由的歌者在展现歌喉。没有唱片,没有录音机,纯粹是现场原声,为驻足聆听者培育高雅的趣味。当然也有落在土地上的,敲出朴素的和声,这大概是在问好,我因现在才这样细致地观察这片土地而心生愧疚。

  其实,我是带有几分惶恐的——对于这片土地,我之前并未与其有多少亲近,更没有提前做好完全的谋划,只带了一个背包,里面装着曾经卑微无比,但如今已长成参天大树的梦。

  这里有山,比故乡更多的山,水里也淌着一座座沉睡的山的模样,大概这就是它被叫作“万山”的来由。刚下火车,就看到了一条小河,它不靠近我,我自己走过去,于是小河收下了我的影子。

  我是爱山的。在故乡播州时,家对面也是山,把身下的良田揽在怀里,吻过田野时带起一片生机盎然的和风。清晨爬上山,能看到天边裂了一条缝,清气换浊气,赶走恼人的混沌;傍晚爬上山,远处的昏黄中隐约藏着钟声,暗示可以摘下街边的贩子那两面都摊得金黄的夕阳。

  万山的山不是孤立存在的,它与水牵连,与小镇接壤,所以这里的人也是深邃而厚朴的。

  在这里碰到的第一个司机师傅,是个同我差不多岁数的小哥,爱笑是他的特点,似乎也是受到这方水土孕育的人的特点。他的笑不是为待客,而是率性使然,还有几分对美好生活的翘首以待。一开口,半是乡音,那是折耳根般的坚韧朴实;半感陌生,略有差异的腔调佐证了我脚下踏着的是一座新的青山。

  “中南门古城可以逛逛嘞,店面进不进看你,那建筑,那水,都埋着文化的根。”他这样说了,我也就信了,于是砖石吻着我的影子,我毫不客气地把古城揽进怀里,做了一场温酒与诗人、与词人争的梦。酒肆中,我邀约易安、容若,这两个时常要强又时常凄苦的趣人,我想请他们小酌一杯古城中的精酿,斗一斗词力。原本重嘉也该来,只是怕易安看不惯他的软弱,也就只能作罢。

  古城前有一条河,我不知其名,不过也好,就像白云的名字稍有些配不上它的纯净、悠扬。因为不知道这条河的名字,我可以叫它“浣花”,两岸有花草,被碧绿的河水浣洗得尤为精致,丝毫不见浊气。当然,也可能会叫它“锁雨”,初见时,正飘着眉长的细雨,轻轻地在河里砸出一圈圈波纹,又随波纹隐去了行踪,柔得像云抚山头,像少女拈花。这一幕幕本该刻在心上,与之近距离接触才算一场真的遇见,只是事务缠身,没有过多停留,我就辞别了这些新结的朋友。

  也许晚来的更加浪漫,直到今晚,我才来得及深究这里的雨是什么样的形、声、色。它从一开始的凌厉,以及寒彻心扉的冰冷,变成清醒的惬意。雨珠落到心的缺口上,凝成明澈的血肉,将之前削下来的病变的那部分包裹住,排出体外,予我新生。

  我注意到之前一直忽略的东西,比如楼下的葡萄架虽然叶子枯黄,但依然散发出若有若无的清香;比如对门的小别院,有个姑娘在摆弄盆栽;比如屋檐下的小瓷杯,不知道是谁摆在那里,雨点啪嗒啪嗒打在上面,像以前村里办席打的铁钹,有趣得紧;有人从路灯下过,伞与水相接,传来一阵沉稳的心跳声,伞尖化成一柄利剑,要戳穿乌黑的迷雾……这所有的一切,打着偶然的幌子,却似在密谋一项洗涤精神的伟业。

  山是好山,水是好水,一场雨让我从浑浑噩噩中惊醒,剪去了多余的惆怅。也许下一场雨我会投入更多的兴致,也许是在睡梦中悄然降临,又悄然离去。不管怎样,它都选择了不计较我之前的冷落,我也必将记着这片土地、这里的雨给予的善意,并用文字将它们的面貌描摹,广而告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