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安岭的大火被扑灭将近30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来到当年被山火焚毁的山洼处。如果不是当地林业局郭大哥的指引,我已经看不出当年山火的痕迹。
经过了30年的复苏,眼前这片森林之前的满目疮痍已经消失,出人意料地拥有了极高的物种丰富度。各种喜阴或是喜阳的植物,都在高矮不一的树冠下找到了自己的生存空间。柳兰依旧在抽出紫色的花穗,但更为耐阴的鹿蹄草和铃兰也在绽放它们的花朵,灌木层的主角,从喜欢阳光的珍珠梅和各种蔷薇,到更耐阴的兴安杜鹃和越桔都在和谐共生。而在灌木们的高度之上,白桦和山杨等喜阳的乔木,与更耐阴的兴安落叶松抢占地盘,目前正进入一个势均力敌的时期。树荫参差斑驳,森林里光线极为丰富多变,就像一部记录片大师的唯美镜头一样,看上去令人说不清地愉悦。
郭大哥说,当年,这里被汹涌的山火洗礼后,林场同事看到满目疮痍的山林都流下了热泪。“很多过火地都被抢种了大片的白桦树苗,这种树喜欢阳光,生长迅速,而且很容易把树冠修剪得像马鬃一样整整齐齐。高处种白桦,低处种杜鹃,景色会跟彩色的海浪一样好看。但美国的森林专家来看过后,觉得这种加快森林复原的急切行动,对大兴安岭物种多样性的复苏并没有好处。人工种植的次生林,不仅景色单一,而且在抵御山火、虫灾或者雪灾的能力上,变得更加脆弱。”
一个很简单的迹象,说明了这种脆弱性:兴安岭的森林里到处都是野生蘑菇,和各种野生的珍贵药材,但在这些补种的次生林里,这些森林的馈赠都消失了。
唯有当年被“抛荒”的小块过火地,才幸运地诞生了我所目睹的丰富物种,时间流逝,自然的潮汐来了又去,神奇地衍生了这些物种和谐共生的场景。而这些变化的起源,与山火脱不了关系。
30年之后,郭大哥才意识到,只要不是人为的火灾,山火并非森林的敌人。他去美国黄石公园与当地的生态研究人员交流时,发现一个特别的现象:黄石公园因为地热关系,每年都会爆发小规模的自然山火。但森林警察们灭火用的直升机就停在一边,他们却在悠闲地聊着天。
郭大哥惊讶极了,山火,烧掉的可都是木材!那是钱!每一棵大树都有着好几万的经济价值!
当地的生态研究人员却笑着说,火,是森林的挫折,可也是森林生机的触发点。如果一片森林许久没有受到山火的洗礼,大约一百年左右它就变得“过度成熟”了——参天大树们的树冠在天空形成一个遮天蔽日的遮盖层,在它之下,需要充分阳光的灌木与草本植物纷纷消失,连喜阳的乔木也丧失了孕育小树苗的机会。物种的多样性反而开始下降。于此同时,广袤森林间积累了难以自然分解的枯枝落叶,一些孱弱的病树也没有办法清理。森林就像一个活了800年的巨人一样,大量的树挂与苔藓是它阴沉的须髯,空洞的倒木是它庞大的鞋履。仔细听,它仿佛在发出沉重的喘息声,不无病态又停滞不前的喘息声。
然后,山火适时出现了。有时是雷电,有时是地热,有时是堆叠的枯枝落叶引发的自燃现象,火的舌头舔过了那些过老的树,烧尽了某一片林子遮天蔽日的树冠。于是,阳光又透射进来,喜阳的柳兰种子像微小的伞兵一样,打开种子上的降落伞,翩翩降临这片饱受灼痛的土地。喜阴乔木对生存空间的垄断被山火打破了,森林,仿佛挣脱了某种枷锁。夏秋,过火的林地开满了柳兰梦幻般的紫色花朵,生命的又一轮自由快适的竞争开始了。
黄石公园的经验表明,山火也是自然界优胜劣汰的一个开关,人为去扳动这一开关,看上去是保住了成熟的林木,其实反而是伤害了森林物种的多样性。因此,只要森林警察们发现山火的范围是可控的,就不再去人工灭火。他们确信,森林生态系统难以描摹的弹性,即它对严寒酷暑、天灾人祸的适应性,就是这样被锻炼出来的。
在山火的灼痕上,森林获得了它再生的魔法。其实,任何一个有着自然活力的生态系统,都是从伤痕中重获新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