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我们在教研室老师的带领下,到山东济南、青州、莱州、平度等地考察石刻艺术,其中位于青岛平度市大泽山镇的天柱山是行程中非常重要的一站。天柱山上遍布汉魏以来的各种摩崖石刻,其中尤以北魏郑文公碑最为珍贵,这块碑刻是书法爱好者常年临习的摩崖石刻范本,在中国碑刻书法遗存中具有重要地位。

  乘车抵达天柱山脚下,高耸峻峭的群山映入眼帘,位于正前方的一座山头最为显眼。这座山就是天柱山的主山,山石白中泛黄,纹理清晰可见,远远望去就像《芥子园画谱》山石法中用披麻皴画成的远山。山上树木葱茏,青翠的树木如山石的毛发,给山体增添了诸多生机与神采。半山腰的位置有座小亭,红色的外观在白石绿树中很是显眼,同行的老师告诉我,那就是郑文公碑亭。

  在山脚下有几处低矮的房屋,这就是天柱山文管所所在的位置。我们的向导——马龙腾老师从院子里走出,热情地迎接我们。马老师五十岁左右的年纪,身着运动裤和灰色短袖,戴着一副眼镜,两鬓已生出白发。他操着山东口音较重的普通话,向我们介绍文管所的日常工作。文管所并不大,当天只有马老师一个人在值班。他说,文管所人员短缺,他一个人身兼数职,同时肩负着讲解、票务、安保、保洁和接待等多项工作。办公室内摆放着天柱山石刻的研究资料,墙上挂着书法家、学者前来天柱山访碑的照片。可见,天柱山石刻让无数书法爱好者心驰神往。

  天气炎热,马老师叮嘱我们除了带上饮用水,要轻装简行,毕竟有蜿蜒陡峭的山路等着我们。稍作整顿,我们一行人在马老师的带领下开始爬山。天柱山上的台阶较为陡峭,我们没爬多久,便已经气喘吁吁了。然而带队的马老师却一身轻松,走着走着就领先一大截,时不时要停下来等等我们。

  “我已经习惯了,每天我都要上山下山,有时候还要一天上好几次山,所以早就习惯了。”

  “已经二十多年了。所以上山的次数也早已数不清了。”马老师边说,边站在高处等我们继续上山。

  “对,是挺辛苦的,不过习惯了就还好。我刚开始调到这里的时候,人们保护文物的意识还不强,有人还会在山体上乱涂乱画。为了防止有人晚上在山上涂写标语,我们就披着军大衣整夜在山上蹲守。有一年秋天,我感冒发烧,全身酸痛,但想到还没有巡查文物,始终不放心,便从床上爬起来,走一会儿歇一会儿,慢慢地爬山巡山。现在人们保护文物的意识比起以前有所加强,破坏山体的行为也少了很多。”

  马老师一边带着我们爬山,一边为我们讲解山上的各类摩崖石刻,他对山上的石刻十分熟悉,可以说是了然于胸。他不仅能细致地说出每个碑刻的诞生年代、碑文内容,还能说出不少精于此碑的书法家以及对碑刻颇有研究的一些学者。

  他说,郑文公碑的影响早已走出国门,走向了世界。前来访碑的,不仅有国内美术院校的师生、民间书法爱好者,还有很多外国友人,其中尤以日本学者和艺术家为多。

  有一次他带领一位日本学者登山访碑,那位学者见到郑文公碑时竟然虔诚地跪了下去,他仔细地观摩着石刻上的每一个文字,眼睛中透露出看到稀世珍宝的爱怜。马老师说,那位日本学者的表现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也让他明白了自己坚守天柱山石刻的意义。他有责任让这处宝藏完好地保存下去:“尽管我做的都是一些小事,但这些事情对于天柱山石刻的保护和研究工作非常重要,每当想到这点,我所有的辛苦全都消失了,我感到自己身上责任很重。”

  马老师说,天柱山文物管理所的房屋建设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条件非常简陋。到了冬天,屋内只生一个煤炉取暖,外面刮大风,屋内刮小风,洗脸盆和水桶里的水常常被冻成冰疙瘩,用水时只能把冰块敲开放到水壶里,用炉子烧开。最困难的时候,水管冻了没办法喝水,十多天只能喝一缸水,水缸结冰时他就用斧子凿冰取水。他曾经在微信朋友圈调侃:“山中值守,砸冰化水,忽然想到了饮冰室主人梁启超和他的《饮冰室合集》,也当一回饮冰室主人。知足常乐,岂不妙哉?”配图是水桶里一个大大的冰窟窿。逢上雨雪天等恶劣天气,山中常常从早到晚空无一人,那份独守空山的孤寂是没有经历过的人无法想象的。

  带我们看完了有台阶可抵达的各处碑刻,马老师说:“还有一处汉代的石刻,你们也得去看看,这处石刻位置比较偏僻,你们小心点,跟着我来。”有同伴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丧失了继续前行的动力和欲望。剩下我们六七个人,跟着马老师继续访碑。马老师站在高处的石头上,朝着左下方一指:“不远处的那块石头上,有汉代的刻字。”我们望向那处碑刻,马上怀疑是否能到达那里:只有一处斜坡通向那块石碑,非常陡峭,且附近没有树木等攀扶物。马老师说:“看着危险,其实还行,你们小心点,沿着我的路走,就能到达。”

  于是,我们小心翼翼地踩在斜坡上,身子倾斜,双手撑地,总算到达了石刻附近。果然,我们眼前的石头上,刻有“中平三年,弟子”六个隶书大字,其中,“子”字已经残缺不可辨识。其用笔轻松活泼,毫不拘束,笔势放纵,结体宽博,类似于《石门颂》书风。看着眼前的汉代碑刻,我突然有一种穿越千年的感觉,斧锤敲凿的声音也似乎在耳畔响起。我抚摸着石头上的文字,粗糙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头,这是跨越千年的文脉传承。

  探访完山上的各处碑刻,天色已接近黄昏,马老师又极力向我们推荐附近的一处石窟,他说石窟内有《姚保显造石塔记》,刻于东魏武定六年。马老师开车为我们引路,二十分钟左右车程后,我们到达了这处石窟,石窟位于公路旁,无保护措施。我们从洞口钻进窟内,发现墙壁上有几十尊大小不一的浮雕佛像,但是历经沧桑,佛像的面目已不可辨识。作为胶东地区罕见的早期佛教文化遗存,这处石窟历经劫难之后显得尤为珍贵。

  探访完这处石窟后,天色已晚,我们的访碑之旅已接近尾声。我感到此行收获良多,遂主动加了马老师微信。打开马老师朋友圈,我发现其动态中有很多速写作品,内容多是对天柱山风景、花草的描绘。没想到马老师竟还有绘画方面的兴趣和才能。

  暮色中,马老师在路边与我们挥手作别。他的两鬓已经生出了白发,但浑身依然焕发着活力,每当谈到文物时,他更是表现出对文物热爱的热情。他在平凡中坚守,在坚守中不凡,始终不渝地守护着这些历史瑰宝,这些华夏瑰宝也因他的守护,而得以长久留存,影响到更多热爱它的人。

  (本文作者为北京大学哲学系美学专业在读博士研究生,现为黄河口湿地画派研究会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