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中山公园是首个面向公众开放的皇家禁苑,今年秋天,它即将迎来开放110周年纪念日。

  中山公园拉开了京城近现代公园建设的序幕。此后,北海公园、颐和园、景山公园才陆续开放。百余年来,中山公园秉持着市民公园的办园理念,从皇家庙坛到公共园林,再到功能复合的城市客厅,一代代园林人在这里写下了传承和创新的故事。

  如今的京城有“千园之城”的美誉,这一点也不夸张。1065个公园如繁星般散落城乡,大多数都免费开放,逛公园几乎成了市民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如果把历史的时针拨回到20世纪初,这完全是不可想象的。我国造园的历史源远流长,技艺更是极为精湛,但不论是皇家禁苑还是江南私家园林,都姓“私”而不姓“公”。高墙环绕中,园林秀美,移步换景,只是这一切都与普通人无关,甚至是市民的禁地。

  1913年前后,时任北洋政府内务总长的朱启钤前往社稷坛踏勘时,见古树森森、殿宇恢弘,却因荒废多年而污秽不堪,萌生了将皇家禁苑辟为公园的想法。社稷坛按照《周礼》“左祖右社”的礼制,辟建于明永乐十八年(1420年),是皇帝祭祀土神、谷神的地方。这座皇家祭坛与紫禁城一墙之隔,堪称“地当九衢之中”,寻常人要想踏足社稷坛,当时无异于天方夜谭。在朱启钤的主持和社会贤达的呼吁下,开放社稷坛的愿望最终取得了政府的支持。

  1914年10月10日,中山公园(时名中央公园)开放了。以当时的物价水平来衡量,一张门票大约能买六七个鸡蛋——普通人家度日艰难,花这些钱来逛公园,自然是一件略显奢侈的事。即便如此,开园第一天仍然游客如织,不少市民扶老携幼,高兴地去中山公园游园。有文献记载当日的盛况:“男女游园者数以万计,蹴瓦砾、披荆榛,妇子嘻嘻……”

  人们为什么会对公园趋之若鹜?因为在当年,西方休假制度刚刚引入中国,但平民并没有多少休闲娱乐的途径,无非是逛庙会、赶集、看杂耍这几样。忽然之间,高不可攀的皇家祭坛居然要开放了,大家有了休闲的新去处,也借此感受到了社会变化带来的自由平等。

  在北京林业大学园林学院院长郑曦看来,中山公园开放的更大意义在于:它带动了其他皇家禁苑、私家花园和寺观坛庙的开放。

  其实在更早些时候,皇家园林、祭坛也曾有开放的探索。比如1913年1月,先农坛首次对大众开放,为期10天;颐和园也曾在中外人士的建议下,每月拿出3天允许部分著名人士和团体有限参观。这些尝试都很宝贵,但并不彻底,距“市民公园”仍有很大的差距。

  直到中山公园开放后,报章上才涌现了数不胜数的讨论和赞美,让公园开放成为更加顺理成章的事。在营建时,政府拿不出富裕的银两支持,社会名流就发起了募捐,半年就筹到了4万多元——社会资金的注入,又一次消解了皇家禁地的距离感。

  思想变了,更多的市民公园涌现。1915年后的十余年,北海公园、颐和园、景山公园、恭王府花园、潭柘寺等相继开放。

  “社稷坛的最初功能是祭祀,坐落着很重要的文保建筑,但植物品种少,也没有太多假山流水。市民公园的功能则是要提供休闲娱乐、美化环境、文化传播的空间。”中山公园遗产办主任盖建中介绍。为了平衡两者之间的关系,自建园之初,“依坛造景”就成了最重要的原则。

  什么是“依坛造景”?通俗来说,就是在内坛要保留祭祀氛围,不做大的营建,只是新栽些牡丹、芍药。外坛则不同,要引水叠山、构筑亭榭、培育花卉,还建设了梅园、桃园等开放式小园林。

  1915年起,中山公园陆续增葺了不少山水、亭榭和花木。就这样,秀美园林、名贵花卉和灵动的金鱼,从深宫之中来到了中山公园,让市民享受到园林之美。

  前不久,京味儿作家崔岱远做客来今雨轩时曾回忆,童年时代住南池子附近,春寒料峭时,整个城市都是灰扑扑的,但小伙伴们溜进中山公园,却能看到鲜花香果。“中山公园里藏着北京最早的春天。”他这样说。

  儿时的崔岱远与春天相遇的地方,是中山公园的唐花坞,又叫暖房。煻花这种高级花卉栽培技术,从前也只用于皇室和达官贵人之家。

  在唐花坞,记者见到了中山园艺队队长赵海红。他告诉记者,煻花就是用人工加温的方法,促使花朵提前开放。原理不难,功夫全在于分寸的拿捏:升温太迟,花朵不能提前开放;升温太急,则容易花量不足。

  中山公园的传统花期调控技术主要针对的是梅花、碧桃、榆叶梅、西府海棠、小迎春、贴梗海棠等,花期控制精度最多不超过两天。近几年,园艺队仍在不断尝试和创新,“不能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得体现我们这一代人的价值。”

  初夏的花儿不好调控。赵海红和徒弟们反复试验了五年,才让5月的紫藤提前到春节开放。去年,一棵紫藤开了60朵花,今年足足开了120朵。这几年,园艺队成功试验了紫荆、锦带、连翘、结香等花卉的花期调控技术,不断给北京市民带来更多惊喜。

  中山公园的兰花也很有名,内坛西北角的蕙芳园是专门赏兰花的地方,也是我国最大的兰圃。兰花多生长在南方山间,在北方不好养活,容易干尖儿。蕙芳园宛如一座江南园林,门前有茂林修竹,通幽曲径。展室之内,春兰、蕙兰、建兰、墨兰一年四季轮番登场。

  时至今日,京城的赏花地数不胜数,中山公园仍是最有名气的。这里的郁金香展、梅兰同展,都是京城花展中的翘楚。

  除了赏花,中山公园的金鱼也在京城享有美誉,“木海观鱼”一度是盛景。起初在公园任“鱼把式”的,就是为皇家饲养金鱼的“金鱼徐”,因此,园中有不少宫里传出来的珍贵品种。后来,这些珍贵品种得以在民间开枝散叶,甚至远渡重洋。

  中山公园面积不大,只有23.8公顷。但如果只将其视为一座园林,那的确是小看它了。百余年来,这里都如同一个承载着复合功能的城市会客厅,兼具生态、文艺、运动、商业等多重功能。

  在开放之初,园中就设置了台球房、照相馆。为了给游人提供锻炼身体的场所,设有行健会和儿童游戏场、网球场、高尔夫球场、滑冰场等。拜殿一度作为电影院,1928年改为中山堂。神库中还设有卫生陈列所,展示各种标本、模型、解剖图表,向市民普及卫生常识……

  功能虽繁多,风格却很一致,都是先锋的、高雅的。正如中山公园始建时的一条重要的园规:“清严偕乐,不谬于风雅”。这样的风格也传承百年,延续至今。

  14年前,“零碳”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还是一个闻所未闻的概念,本市首场零碳音乐会就在中山公园就举办了。一位参与者至今仍对那场新奇的音乐会记忆犹新:没有节目单,不提供瓶装水,没有电音扩音设备。每位听众前往公园的“碳足迹”都被记录下来,由主办方植树实现碳中和。

  这样一个先锋的音乐会,为什么偏偏选中了中山公园?原因不难理解。一来,音乐会和公园的文艺气质很是契合,二来,中山公园的影响力能够更快打响“零碳”理念的知名度。自此之后,本市年年举办零碳音乐会,低碳环保已经成了时尚的生活方式。

  每年暑假,中山公园会迎来最热闹的时候。就拿今年来说,近两个月时间里陆续呈现64场精彩演出,包括合唱、流行歌曲创作、琵琶、朗诵、京剧等。“孩子从3岁到11岁,每年暑假都来中山音乐堂打卡。最初看儿童剧、打击乐、杂技,后来逐渐接触了朗诵、民乐、交响乐。”一位家长在接受采访时说。

  眼下,中山公园正举办“观察一棵古树”自然科普活动。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孩子们行走在苍苍古树间,仔细观察着树皮、叶子和花果,记录周边的土壤状态和植被类型。过去一年,像这样的古树观察、古树自然笔记科普活动总共举办了40余场,参与游客近7万人。

  如果把中山公园比作一间城市客厅,展览就是其中最风雅的部分。百余年前,董事会食堂、中山堂、来今雨轩、水榭等地,都是办展览的好地方。据记载,从1915年到1938年,中山公园办展的场次不少于1500场,一周办好几次展也是常有的。张大千、齐白石、金北楼、徐燕孙、徐悲鸿等大师,都曾将作品送到公园布展。

  对于当代艺术家而言,自己的作品如果能在中山公园展览,也是一件足够自豪的事。记者采访时,南七间房正举办一场名为“郁郁春华芳风咏时”的花卉名家书画展,作品多来自中央美术学院等知名院校的老师。没过多久,展览更换了主题,齐白石先生第四代传人的写意国画作品又亮相了。

  来今雨轩位于中山公园内坛的东南角。它不仅是一家老字号茶社,也是一处重要的革命旧址。

  这座建筑有歇山式屋顶,红砖墙,黑筒瓦。它几乎和公园同龄,是1915年营建的。建成后作为饭庄和茶社经营,茶点、西餐都很有名,为公园平添了烟火气。“当年,公园里的茶社不止这一家,还有春明馆、长美轩、四宜轩等,定位不太一样,数来今雨轩最高档。”盖建中说。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来今雨轩成为各界名流雅集之地,鲁迅、老舍、梁实秋、张恨水等文人墨客都是老主顾。“如果穿越到民国,会发现来中山公园聚会的各界名流破了次元壁。”中山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公园北京》作者林峥说,她翻阅了很多文献和胡适、徐志摩、梁林夫妇等名人的书信,发现他们在来今雨轩的聚餐会多是采取AA制,“中山公园和来今雨轩相当于知识分子的公共空间,发挥了19世纪维也纳咖啡馆的功能。”

  不少中国早期人士,如李大钊、陈独秀、、邓中夏,也常相聚在这里,阐述政治主张。李大钊的著名演说《庶民的胜利》,就是在来今雨轩门口发表的。

  后来,茶社关闭多年。2020年3月,来今雨轩被确定为中国早期北京革命活动旧址之一,古建本着修旧如旧的原则紧锣密鼓修缮,内部重新布展,并面向公众开放。

  恰在这时,中山公园提出了独特的布展思路——“展用一体”。也就是将展示与使用功能相结合,既以展览呈现革命历史,又还原茶社的经营服务。盖建中告诉记者,“展用一体”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搞经营赚钱,而是让参观者能够沉浸式地体验当年的场景,从而更好地理解历史事件背后的意义。当然,这也是为了满足市民的念想:“很多人都对来今雨轩的招牌菜念念不忘。闭馆那些年,总有人在茶社门口徘徊,问我们什么时候重张?”

  记者踏访来今雨轩时,正是一个游客相对稀少的工作日。一楼大厅是一间茶社,摆十余张榆木方桌,铺乌木地板,镶嵌八瓣梅图案的老花砖。11时刚过就几近客满,食客们轻声细语交谈,并不嘈杂。

  重张之初,大厅只有九张方桌,后来在参观者的强烈要求下,才又增加了几张。来今雨轩张罗茶水、点心,其目的虽然并非大搞经营,但也着实费了许多心思。

  菜单上的餐品少而精致,有小菜拼盘、豌豆黄、西点,8元一个的冬菜包子更是每桌必点。就拿冬菜包子来说,经营方请来了大师傅,按文献细细复刻:以瘦肉末和四川冬菜入馅儿,面皮松软雪白有嚼头,总体是甜咸口的。包子的外形也很有特点,个头大,状如鸟笼,手工捏褶26个。

  在来今雨轩的二楼,常年设“少年中国学会”和“文学研究会”两个展览,有实物及复制品、肖像照片。“今天带孩子来参观,才了解到少年中国学会为中国培养了这么多人才。”一位游客说。

  最近,随着中轴线申遗成功,中山公园又迎来了游园高峰。走过110年岁月,这座市民公园始终以市民为核心,不断焕发生机与活力。(完)(原标题:中山公园,不止于园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