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跟我讲过这样一件事,他说跟“00后”的孩子无法沟通,或者说对方根本不与他沟通。孩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叫门不开,打电话不接,他们之间的交流方式居然是在门上贴纸条。没错,就是那种最原始的递纸条儿。朋友还说,他小的时候,父母惩罚他的方式是不让他吃饭,而现在孩子惩罚家长的方式是他自己不吃饭。时下流行许多关于“95后”“00后”的段子:“无房贷,无车贷,无后代——绝代佳人!”还有:“抛弃了高房价,冷落了妇产科,拒绝了人情世故,整顿了职场,干掉了名牌,披上了军大衣,穿上了花棉袄。”创作长篇小说《苹果红了》之初,我采访了一位返乡从事农业科技的“95后”,随着采访的深入,我发现她身上并没有社会为他们那一代人贴上的特有标签,她不仅没有“躺平”,反而非常有上进心和责任感,对待这个世界的态度真实而客观。只是她的方式,有时我们还不能完全了解。

  了解是通往理解的桥梁。这部小说创作始于2018年,写得断断续续、拧拧巴巴,我想主要还是没有触摸到小说主人公的心灵,或者说捕捉到游动的灵魂,因为这样一个题材或许更适合长篇报告文学,写成一点报告文学影子都没有的纯小说是有难度的,无论是对现实的思考,还是叙事上的创新而恰切,都需要直面写作“盲区”,搞不好就写成了主题先行、概念化的“返乡创业”或简单化的“驻村扶贫”。因此,需要跳出自我重复的舒适圈,寻求有难度的突破。后来,我的“小朋友”圈子不断扩大,令我惊讶的地方越发多了起来。他们的活动轨迹经常不在我们的视线之内,他们有自己的“私域”空间,但很多人并没有“啃老”“寄生”,他们在用自己的方式生活和追求,来面对和建构我们共同的世界。他们中间不乏能力超群者,我认识的一位“00后”,早已实现了财务自由。基于了解和认知,我才找到不回避、不躲避这个群体的底气。

  小说主人公叫刘雪芳,1996年出生,生物学博士,一次对家人的基因测试,引起了她的好奇心。本来,基因测试是为了预知一个人是否具有罹患某种常见疾病的风险,而激发她兴趣的,却是姥爷、母亲过去的生活,也许是另一种“基因”吧。尤其是2018年,当雪芳宣布要去农村种苹果时,家里掀起轩然大波。爷爷好不容易从农村奋斗到城里当工人,母亲成为脑力劳动者,而到她这一代,居然又返回到农村。或者这样说,第一代是农民到工人,第二代是工人到知识分子,雪芳这个第三代却又回农村当农民,一个普通小家族在时代轨迹中画了一个大圆弧。因为不理解,爷爷病倒了,做了第三次心脏搭桥手术,母亲有些抑郁,充满自我怀疑和否定。事实上,雪芳认为她是新一代农民,她和她的小伙伴——被误解为“宅男腐女”“二次元”“与纸片人谈恋爱”的一茬人,已经从幕后走上前台,开始了证明自我价值的“创业”。她们的生产经营方式颠覆了人们对传统农业的认知,苹果种植和经营运用了人工智能、区块链技术,开拓出一片新天地。

  小说讲述的虽然是“95后”“00后”到乡村创业的“双归”(海归和城归)故事,但每个人并不是孤立的存在,他们离不开过往成长环境的塑形。于是,父辈和祖辈的故事走进画框,叙事空间和景深随即打开,反映了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改革开放到新时代的发展历程和人民的精神风貌,形成了以日常生活叙事伦理观察人性褶皱与生命肌理、反映城乡深刻变化的长幅画卷。为避免出现故事的割裂和人物塑造上的疏离,我尝试用当下叙事和回溯长辈人生经历同步推进的方法,一个是地上河流,一个是地下河流,相互依存,以期寻找和构建出历史和现实之间的“位移”和“重合”,从而形成一种整体感。

  雪芳的姥爷刘宝贵有四个孩子——大儿子跃进、大女儿石清、小女儿梅子和小儿子小革子,其中梅子最善良、最有孝心。梅子走的是“向内求”的一条路,她痴迷于学习各种知识,很多时候,她学的东西在现实中用不上,可她还是如饥似渴,为此吃了不少苦头,最终从“讨好型人格”中走出,拥有了至少在外人看来体面的工作和有尊严的生活。那几年,兄弟姊妹正值人生奋斗的阶段,在外碰壁回家疗伤,家里也是一个“小社会”,同样存在同情、鄙视、功利和斗智斗勇。大哥跃进能力太弱,一直没混出个人样,一向装熊的他平时少言寡语,喝了酒就大放异彩,吹起大牛。他嫉妒弟弟小革子,暗地里给弟弟下绊子,并认为自己是人生最大的赢家,时常与同龄人比较,讨论谁谁谁得了什么病,谁谁谁先“走了”。大姐石清执拗的性格令梅子敬而远之,她一度成为“倒房”大户,十分关注自己的身体健康。讽刺的是,她常年与疾病斗争,一场接一场的疾病仿佛永不消散的战火硝烟。剑走偏锋的小革子一直在折腾,他属于“来报仇”的那一类,把哥哥姐姐的钱都借遍了,却一分也不还。家里人都对他有所抱怨甚至怨恨,可还是被他牵着鼻子走,他以孝心为名,挟老爷子将哥哥姐姐玩得团团转。梅子一直和小楼的老邻居许老师保持联系,在交往中体味人情冷暖。1996年梅子生下雪芳,关于谁是雪芳的爸爸,家里曾一度产生误会,为此大舅和小舅还争论起来,酒后大打出手。跃进与小革子因借钱而老死不相往来,石清因疾病提早离开职场,一路高歌猛进的小革子开发互联网平台、包装企业上市,因非法集资锒铛入狱。出狱后,小革子对人生失望,只在梅子和外甥女那里获得了安慰。一次梅子兄妹去给母亲上坟,回来发现剩下一个苹果,回忆起小时候分苹果的经历,彼此觉得心里微酸和温暖。梅子经常给女儿雪芳讲她如何在一个工人家庭中奋斗的励志故事,为了培养女儿,她牺牲了自己的幸福,不想,性格独立的女儿却叛逆得令她怀疑人生,让她一度抑郁,这也是母女之间产生隔阂冲突的内在原因。多愁善感的梅子,情感生活不尽如人意,她的内心是敏感的,像一只羽毛干净漂亮的鸟儿,渴望飞翔却没有找到结实的枝头。

  除了家庭环境,还有社会环境。南山街一栋槐荫掩映下的旧式小楼里,住着退休工人刘宝贵一家和六户邻居:居委会的老齐太太、个体户崔胖子、水暖工老马、下乡知青赵黎明、大学音乐教师乔老师和中学老师徐桢侗。改革开放后,按部就班的生活开始被打破。保持工人阶级本色的刘宝贵家里面临很多新的问题和矛盾,小女儿梅子无缘无故闹离婚,已经够让他闹心了,谁知因为有了动迁的风闻,原本和睦的儿女们也产生了隔阂和嫌隙。最令他放心不下的小儿子小革子,放弃固定职工身份,倒腾古玩、炒股票,最终在传销中害人害己,跑到南方去躲债了。小楼邻居们的变化,也令刘宝贵百思不得其解:原来他最看不上眼的崔胖子,居然一夜暴富;楼上老马的女儿马燕,竟然嫁给了一个台湾来的老板;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就在小楼即将动迁的时候,儿子小革子奇迹般地以外商代理人的身份回来了,因刘宝贵吃烂苹果的事,爷俩大吵了一架……刘宝贵总是忘不了自己如何当学徒、当工人,在艰苦生活条件下抚养4个孩子的清苦而乐观的人生轨迹。

  故事梳理到这儿,那么雪芳返乡的内在逻辑是什么呢?有一个现象令我好奇:一些刚刚退休的朋友热衷于“种地”,条件好的在郊区租块菜地,条件差些的在居民楼下侍弄几垄,再不济也在自家阳台上搞个盆栽;年轻人却大刀阔斧,坐在城里的写字楼里,用计算机操控乡下的百亩园林。2023年7月,我去山东临沂参加中国作协召开的“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推进会,会上与作家出版社的编辑老师交流,触动很大,那天晚上我突然意识到,时代的巨轮已经翻转了——城里有村庄,村庄里有城市。回到沈阳和大连,小说创作速度突飞猛进。

  一个烂苹果和一个宁肯干巴也不烂的苹果,令小说主人公雪芳陷入沉思。乡村变革面对的挑战,不仅有城乡差别和产业代差,还有科技巨变“降维”的压迫感。植物是有生命的,在超声波测试中,可以听到树枝在断裂时尖叫的声音。雪芳到山顶村承包牛顿苹果园,和同伴们用现代农业科技和区块链技术打造一片新天地,在这1000亩的果园中,她把植物视为平等的生命对待,安装了覆盖果园的50套数据采集器,对果树温湿、空压、光照、测土配方施肥、农机作业技能等进行数据采集,为精准生产、品牌树立提供必要的数据支持。回到城里,她的科研小组通过公司的手机客户端,实时监测自家果园的气象和土壤条件、果树长势,采用文字、图片等多种形式记录整个农事的操作过程,为苹果上市提供最可靠的产地保证和溯源信息,并通过区块链技术打开市场销售。后来家人才知道雪芳的良苦用心——盐碱地里长的苹果格外甜,按雪芳的说法,这世上本没有垃圾,只有错放的资源。实验成功后,她们又在西塘盐碱地开发新品种“品红”。城里的雪芳是孤独寂寞的,到山村后却有了火热的生活,她有时也跟果树说话,讲述人与自然的和谐日常,讲述自己想要带领村民致富的人生追求,以及她与流浪狗的温暖故事。雪芳走过了一段曲折艰辛、自我怀疑甚至自我否定的坑洼道路,最后在人与人之间的“相扶成长”中,实现了与长辈和解、与村民和解、与自己和解。从这个意义上说,这部小说也是一本温暖的“和解之作”。

  非常感谢《苹果红了》的创作,使我有机会更深入地了解苹果,这种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水果,其背后有那么多我不知道的知识和故事。《苹果红了》算是一部关于苹果的百科全书,涉及苹果的起源、伊甸园禁果、牛顿的苹果、乔布斯的苹果,以及果木嫁接、病虫害预防、有机肥护理、人工智能应用,苹果与人类如何同步进化,等等。符号是意义的浓缩形式,苹果这一象征性的符号,作为连接小说各部分叙事的纽带,在线性时间的故事中不断跳转,同时在非线性时间里打结捆扎,仿佛串联起时代与历史变迁、埋藏在时间缝隙中的珍珠。

  一本书不可能说出世间所有的真相,给出极其完美的答案,写作者在向他生活的时代提问的时候,时代也会留给写作者一些问题。我想,时间是最好的礼物,《苹果红了》是致敬普通百姓的一本书,尝试打印出一个普通家庭的生命基因图谱,仅此,足以让我付出极大的真诚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