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大河边承载着我童年所有的记忆,那些快乐的、悲伤的事,随着时间的流逝,有的记忆如新,有的影踪全无。
儿时闹情绪,爸妈哄着我:“快快快,看看拖队(轮船)有多少条?那个摇橹和打号子的人是谁?拉纤的几人?白帆有几个?”我立马精神倍增,种种不快烟消云散,整个心儿被带到了一艘艘来来往往的船只身上。日子就在我数啊数的声音中一天天流逝了。
外婆庄上的人喊我是“大河边的”。碰到不熟悉我的人,外公外婆会这样介绍:“大河边二姑娘家的。”
我们几十户人家傍河而居,夜晚的灯火稀疏却又明亮,从远处看像领航的灯塔,引领着一河一河的船只往复。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我们在河水与船身“扑哧扑哧”的撞击声中安然入睡,又在一声声急促的汽笛中醒来。清晨,人们总喜欢走到大门口,对着大河贪婪地吸几口新鲜的空气,顿时神清气爽,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当第一缕春风吹着口哨贴着河面而来,蛰伏了一冬的花草树木便探着鹅黄的小脑袋起来了,它们怯生生地听着河水拍岸,嬉戏着。和风暖阳里,妈妈的身影经常会出现在大河边,随着日子一天天地像清清的河水流淌,妈妈的劳作便有了样子。韭菜、豌豆、向日葵、癞葡萄、番茄,以各种颜色和形状呈现了出来。当别人在巷口闲聊时,妈妈总是一有空就去圩边,这儿看看那儿摸摸。妈妈像施了魔法似的,她去的次数越多,百果园里好吃的也就越多。
每天早晨爸爸也不闲着,他有时提,有时挑,将水缸里的水挑满。沐浴着朝阳的爸爸,精神抖擞,神采奕奕。我们都是吃着大河水长大的孩子。
全家的衣服,妈妈都是在大河边清洗的。大河里洗的衣服,干净柔软,穿在身上细闻还有河水的清香味呢。每年夏天小姨都会来我家。小姨每次到河边去汰洗衣服,我都像个小尾巴一样紧随其后。小姨下水了,我也脱了凉鞋,两只手提起裙摆,看清清凉凉的水从脚尖无声无息地滑过我的脚面。小姨说,只能站在她身旁,不能再往前,水里有水獭猫,专捉小孩子。我乖乖地点点头,而后,静静地看着小姨拎起一条裤子,两只手捏着裤腰的两边,然后摁到水里,做一个灌水的动作,再猛地提起,裤子已经翻了过来。一直到现在,我都不能重复小姨的那个动作。也许,在大河那宽阔的水面才可以。
大河里可能真的有水獭猫,隔壁庄放鸭的那小子,还有南边的袁奶奶,他们就是在大河里失踪的,一想到水獭猫,水乡的孩子心里还是挺紧张的,但再紧张也无法抵御大河的诱惑。
大河边是水上乐园。劳累了一天的大人们,回到家丢了农具,拿个盆到圩边小菜畦里摘上瓜果,跳进大河里。孩子们也争先恐后地跳进水里。随手摸个螺蛳、河蚌,空空的盆子又满了。晚上几家人搭个竹床,围坐一圈,耳边是涛涛河水,嘴里是美味菜肴,脸上是灿烂笑容,嗓子也不燥了,一阵河风吹过,那份清凉直奔心田,好爽快,一天的疲劳消失殆尽。
百果园丰收了,瓜果蔬菜,白的、红的、绿的、紫的、黄的,五彩缤纷。小伙伴们可羡慕了。
爸爸从上海医院回来的那个暑假,年少无知的我以为爸爸已病愈,以后再也不会出远门了。那段时间我开心极了,也勤快极了,样样事抢着做,想着自己多做点事,爸妈的负担就会少一点。一天傍晚,太阳褪去炙烤的燥热,露出小半个脸,红彤彤地挂在西山。爸妈满头大汗地在大河边给南瓜授粉。我随手摘下脚边正酣睡着的笋瓜,叫妈妈割了一把韭菜给我,叮嘱爸妈他们不要进厨房,我要露一手厨艺打消妈妈对我的“质疑”。我洗韭菜,切笋瓜,既烧火又站锅,锅上灶膛跑不停。正忙得不可开交时,火钳从锅膛里跑了出来,火红的钳嘴在我腿上冷不丁亲了一口,一股烤肉味连同我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传出好远。听到惨叫声,爸爸第一时间冲进厨房,抱起我直往大河奔,然后把我放在了水里。刚刚还火辣辣的腿遇上凉飕飕的河水,疼痛一下子减轻了许多。伤愈后,那个被火钳灼伤过的地方,找不出半点痕迹。那是爸爸强忍着身体的疼痛,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给我处理伤口。那是我最后一次与大河近距离的接触吧。没过多久,爸爸因病情加重,在那个夏天永远地离去了。我们把爸爸埋在了大河边,让他与大河融合成了一体,让他在大河日夜不息的奔腾声中安眠。再后来我们也搬家了,永远地离开了大河边——我的衣胞之地。又过了些年,我们将爸爸也接走了,他也永远地离开了大河边。
外公外婆也早就不在了,再去他们庄上时,那些能够认出我是“大河边二姑娘家的”人也越来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