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植物画家余天一和家人从北京市区搬到了昌平。为了能安置更多的植物,他在那边租下了两个大棚,里面种满了各种稀有的花草:生长缓慢的澳洲石斛,生活在海南石灰岩山上的盾叶秋海棠,喀斯特植物报春苣苔,长有绢毛的牻牛儿苗,喜阴喜水的雪花葛,巨大的象腿蕉,迷你的仙客来,能释放生物碱的曼陀罗,沾满小虫的捕虫堇,还有原生的骨节天竺葵,肉桂天竺葵……
余天一收藏的植物来自世界各地,当它们被移居到昌平的这个大棚时,所有的植物都不得不为此重新调整作息与生命的周期。余天一静静地观察这些植物的一举一动,谁改变了颜色,谁的基因突变了,谁快扛不住了,谁开始伪装自己,谁开始变得活跃。
与其说余天一收藏的是植物,倒不如说他收藏了这些植物的“某种生活方式”。
他讲述在澜沧江囊谦河段的岩壁上,和队友找到了20世纪末才被发现的物种,王氏白马芥;在青海,他们一连发现了6个植物品种;在南非,他被一株帝王花深深震撼。他曾有最喜欢的植物,但现在这个“最”好像不止一个了。
比如象牙参。姜科植物主要分布在热带地区,而象牙参则适应了高海拔的环境。在一次调查中,他在鸡足山上目睹了开阔地、低矮灌丛和竹林中以及崖壁上混生的无名象牙参共同形成壮观花海,并通过确认,证明了鸡足山的这种无名象牙参,正是被人们误以为消失了上百年的大理象牙参。
比如绿绒蒿。“藿香叶绿绒蒿的花只有四个花瓣,但是宽大而透明,颜色是纯净的天蓝色或蔚蓝色,间或夹杂着一些紫色,偶尔也有紫色花和白色花的个体。在所有的有花植物中,你都很难再找到蓝得这么澄澈的花”。
还有他10岁之前,在少年宫学画时,会在课间来到花坛,观察本地的野花,花坛里的早开堇菜曾是他最喜欢的植物,“植株贴地生长,通常在花期高不超过10厘米。大多数叶片都从植株基部生出。由叶丛中伸出长花梗,小花多为各种深浅的粉紫色系,如果俯身细看,这些小花的模样独特——多少有点像‘哈利·波特’中的巫师帽。”
“对称的、结构规律的、鲜艳的、花朵大的,这些最讨喜,比如鸢尾、兰花、玫瑰、马蹄莲……太多了;而那些不对称的,结构错乱的,花小得像给蚂蚁看的,就不招多数人喜欢,比如黄花蒿,比如地肤草,也叫扫帚苗,你听这名字。”
去年,他在植物科学画大师曾孝濂的指导下,给中国邮政画了《药用植物》的第三组邮票,其中包括黄花蒿、忍冬、三七、白术、连翘和红花,其中的“黄花蒿”就是药学家屠呦呦提取“青蒿素”的重要原料。画黄花蒿的时候很绝望,既不是花期,也找不到合适的原图作为参考,那段时间里,他安静且孤独地坐在画室里,像是进入了另一个次元,或者说,他在试图用“植物的思维方式”去描绘那些植物。
“接触的时间久了,你似乎就更懂得如何认识一棵植物,听见他们对你说了什么,了解如何去养它,并且如何去将它们画在纸上。”
如果你仔细观察一类植物,比如“爬山虎”,就会发现,它的叶子生在茎的短枝上,叶片呈倒卵圆形,顶端尖,边缘有粗糙的锯齿,最神奇的是它的茎,从长着叶柄的地方伸出枝状的几根丝,只要遇到墙面或是可附着的地方,就会张大变成吸盘。叶圣陶在文章《爬山虎的脚》中写道,“每根细丝像蜗牛的触角”,无论是岩石、水泥墙壁或是树木,都无法阻止他们的攀爬,这时你会发现它的聪明和倔强。
如果你养过一些植物,比如普普通通的马齿苋,就会发现不同的品种会展示出不同的姿态,“斑叶环翅”的叶面上有黄白色斑纹;“单瓣”或“重瓣”的马齿苋会开出青、黄、白、橙、紫、红、粉色的花。这种植物的适应力极强,无论是极干或极热,即便是没有根系的情况下,都能向阳而生,精力旺盛地开出花朵,它被称为“太阳花”或“死不了”,或许就是因为这种“俗气”,你才能体会到简单的快乐。
贝隆达·L.蒙哥马利(Beronda L. Montgomery)在书中《植物教会我们的事》中这样写道,“也许这片土地永远得不到雨水滋润,也许这里的土壤极为贫瘠,也许这里的地面上永远照不到阳光。但种子并没有太多选择,它只有在一缕光线,一点水分,一线生机偶然眷顾自己脚下的土地时,尽最大的努力把握住这个从沉眠中醒来扎根发芽的时机。只要能够存活到开出花朵,结出种子的那一刻,就算是自己的胜利。”
与我们一样,植物也在面对着相似的问题,生存、竞争、繁衍、适应新的环境,我们很容易忽略这些生物所具备的特质,或许是因为植物太缓慢,它们的时间单位总是以天来计算;或许是因为它们不具备与人类一样的情感中枢;或者说不像动物存在那么多个体上的差别。但是,在《植物私生活》
这样的记录片中,你可以观察到一个专属于植物的世界,它们身段柔软如同舞步,它们的力量可以撼动岩石,它们在微观的世界里巧妙地平衡。
更加令人震撼的是,它们也生长在一个隐蔽的“社会系统”中,也经历着如同我们在现实社会中遭遇的险阻与不公。
自然探险家约翰·缪尔(John Muir)曾说过,在每一次与自然的接触中,我们得到的远比寻求的多。居住在城市中的我们,在家、窗台、院子、办公室,甚至屋顶、车里都种了花草,试图用一种简单的方式去接触自然。养植物只是为了闲情逸致吗?当然不是。当我们养植物,看到不同形态的生命时,就不难发现,我们与植物的种种相似之处。我们对植物的情感与依恋,有点像日常生活中安放的“神龛”。
本期杂志中,我们写了一些人与植物的故事,写了一些关于植物的坎坷又浪漫的生命旅程。
我们也试图由此打开看待植物、看待自然的另一种视角,重新审视我们自己,思考目的与意义。
的确,植物似乎从不评价我们,也极少伤害到我们,而当我们对植物有所付出时,它们则会通过开花、结果来回报。植物也是你随时可以拜访的朋友,当你坐在这位朋友身边,你只需要倾听,因为每一片叶子都会表达,每一棵植物都有自己的语音。
除了学会如何规律生长,杂草几乎掌握了所有植物的生存技能,你很难在一盆植物中避免它的出现。如果你喜欢观察植物,就会发现,即便是杂草,也有很多品种,因此有不少植物学家认为“杂草更有意思”。对于一个植物栽培者来说,除杂草是个脏活,只有你亲手拔过那些草时,才知道他们的生命力有多顽强。
园艺师拉妮(Sarah Rani)说,当你开始养植物时,就连粪便也都有了工作。当然,失败也是一种肥料,虽然它很“臭”,但它可以让将来的植物生长得更快。
比如有人养的三色堇死了,两年之后,他意外地在园子的外面看到了一棵新长的三色堇,或许是当年的种子被崩到了远处,在一片无人踏足的地方完成了数次的生命轮回。总之,在养植物时,有时你以为结束的事情其实并未结束。
植物时常被人忽视和遗忘,或许是因为它们的钝感,无法对周围的世界做出很快的反应。但他们有自己的节奏,不需要任何建议,也不想取悦所有人,沉默中蕴藏着力量。
相同的环境对每株植物的影响可能都不同,但无论成功还是失败,你都会有所收获,这大概就是养植物的意义。村上春树在《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里是这么说的:眼下还不必介意成绩如何,只消默默地花上时间累积距离,想跑快点就适当加速,将身体感受到的愉悦尽量维持到第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