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俊年,华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编审,中国作协会员,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曾任广东省新闻出版局长、省作协副主席、省政协提案委员会主任,出版诗集3部、散文集5部、报告文学集1部,散文集《初夜》获广东省鲁迅文学奖。
在《黄说》一书中,他把人生上半场的踟蹰岁月,浓缩成两个词:磨难,困顿。下半场每十年一段的经历,他顺时序概括为:启蒙,解构,重构,体验。得益于改革开放先行先试,得益于广东天时地利人和,黄树森以学者的睿智和批评家的胆识,勇立潮头,敢发先声,跨界突围,组合拳击。“春风放胆来梳柳”:迎战十场大辩论,力促特区文学的基础建设及“大鹏所城”的保护开发,疏浚海内外文化交流渠道,望闻切问岭南文脉,率先提出“经济文化时代”,策划众多经济文化融合活动,接连出版个人专著和系列编著《题材纵横谈》《手记·叩问》《春天记》《黄说》《黄树森集》《广东九章》《广西九章》《上海九章》《深圳九章》《东莞九章》,并主编“叩问岭南丛书”五种、“流行盅丛书”六种、“地道广东丛书”十种,形成激情井喷期和著作丰产季。新著《1978》,更是密集记录着这四十五年间的深沉思索与执着探求。黄树森是岭南新文化的建设者、见证者和记录者,其心路历程和著作成果,委实是广东改革开放发展史、思想史、文化史的重要参照系,是一部生猛而珍贵的活标本。
2022年,黄树森荣获第三届广东文艺终身成就奖。对此殊荣,民间的解读,则细化为三个美誉:粤派批评的主帅,文化策划的高手,众多新秀的导师。
黄树森是职业文艺理论家。1959年于中山大学中文系毕业,即入《作品》理论组。在主编萧殷带领下,参与撰写欧阳山《三家巷》和于逢《金沙洲》等系列书评。黄树森在《不能把复杂的生活简单化》及有关《典型问题》等论文中,果敢提出“艺术典型不能离开个性化,不能成为阶级本质标签”的独特见解,被《文艺报》等综评关注,“使广东大旗多次飘舞在国家队的前头”。黄树森重出江湖,第一篇檄文就以“南方日报特约评论员”名义,率先讨伐“文艺黑线论”,引起全国轰动。接着,他奋笔疾书,排炮连发,痛批教条与极“左”,为“鱼骨天线”辩护,为“恭喜发财”正名,为“朦胧诗”鼓劲,为戴厚英《人啊,人!》叫好,为金庸、梁羽生、白先勇、琼瑶、梁凤仪小说登陆北上而破冰扫雪。黄树森更是“广东本土文化研究的‘掘宝人’”。他最早评价刘斯奋的《白门柳》,“是广东文坛的一件喜事,一种骄傲”,并指出“‘省优’的砝码,断断打不住此书的分量和价值”。果然,后来《白门柳》获第四届茅盾文学奖。黄树森很早就论证,“侨批”文化的精髓在于“契约与诚信”。他郑重提出“叩问岭南就是叩问当下中国新文化”“珠江大文化圈”及“岭南新文化”“岭南文化新发展”等理论概念和主张,并溯源探流,寻思与提炼广东经济强省的岭南人文基因,热切呼唤拥抱“经济文化时代”。黄树森是创建广东省文艺批评家协会的主要发起人、领导者,担任该协会主席八年。或许有人怕“批评”刺耳,“批协”后来被改名为“文艺评论家协会”。其实,批评和自我批评,正是党的三大作风之一。
黄树森的文艺批评,有其独特鲜明的思维方式和文体风格。治学严谨,思辨新锐,风度圆融,笔墨奇趣。战略上宏观大局,洞察风云变幻,敏于潮流趋势;战术上“咬破小孔”,激赏浪花踮脚,善于见微知著。解放思想仰真理,实事求是认真知。抢占先机发声,绝不“半夜鸡叫”。不屑装腔作势掉书袋,活用方言俚语共雅俗。雄文精制如大厨,短章美点似细烹。作立论,摆论据,常常圆通地配以情节、意境、诗句以及诙谐、幽默,焗煎成新鲜滚烫的美味佳肴,令你大快朵颐,胃口“爽极”。江冰有则夜读感言,言简意赅:“黄老文章,纵横捭阖,才情横溢,既有见地,又有文采,偌大场面,恢宏历史,三言两语交代,且极真性情,飘飘洒洒,直如夜雨润心。”
称赞理论联系实际者,粤语说得很传神:有姿势又有实际。对能说又能干者,则脱口用一个字大赞:叻!两个字:叻人!!三个字:大叻人!!!
他叻就叻在主攻经济文化的融合互动,叻在力促岭南文脉的赓续衍展。策划是他的实践强项。系列策划,跨界策划。他以实践的丰硕成果,鲜活地诠释着“策划”词义的新内涵和高境界:策动智慧,划亮时代。
1983年,黄树森创办文艺理论月刊《当代文坛报》,乍暖还寒,捉襟见肘,何其艰难。身为主编,他很明白,决审是常务工作,决策才是头等要务。因此,他实施系列策略与谋划,旨在宣传推进改革开放,彻改理论读物灰冷面孔,让理论之树活起来,绿起来。策划专题、专访、专版,讴歌南风,针砭时弊,点穴社会关注的热点、难点、疑点,敢于评介选载港台文学作品,率先自办发行,带领伊始、张奥列及钟晓毅等,推着满板车的报刊上街叫卖,并请民营书商批发于全国销售,创造了期发行量高达130万份的奇迹。
他精于策划图书出版,往往是敏感触发灵感,灵感付诸敏行。出一本投石问路,编一套开天辟地。带出一群编撰新人,收获一批学术成果,创新一种出版模式,故有九章、叩问、流行盅、地道广东等系列丛书的接踵热销。他长期关心支持广东出版,很早就为《花城》《旅伴》《南风》《现代人报》做了许多实事。策划选题出奇招,决审书稿敢拍版,撰写书评多灼见。陈锡忠忆述:1988年4月号黄老主编的《当代文坛报》发表了我写的《广东书评现状及构想》,批评广东作为出版大省,却不重视书评工作,且书评家地位卑微,亟待改正,引起光明日报、羊城晚报、广州日报的关注,省出版局更是闻过则改,不仅成立广东书评学会,还创办《读书人报》。这一切均缘起于黄老够胆发批评文章。黄树森善于发现文化品牌的经营规律,总结南国书香节开辟的六“达”之道。金炳亮也忆及:我在人民社工作时,拟以历代文化名人论广东为线索,策划《广东读本》一书,邀请黄老师担任主编,他将过去与当代打通,互相呼应,这就是后来的《广东九章》,之后他将其做成系列,成为品牌。他的锐气,老而弥坚,九头鸟的闯劲与广东人的包容,良好的文化素养与改革开放的激情碰撞,或许正是他能做成这么多好书的重要因素。他很受出版人敬重,加上他夫人徐昆华在出版社口碑好,所以,岑桑也曾笑称黄树森是“光荣版属”。
黄树森人缘好,人脉广。人缘壮人脉,皆为兴文忙。1979年,他为《作品》转载白先勇的小说撰写编者按语,落笔荐举:“这里选用的《思旧赋》就是白氏的一篇有代表性的作品。”此为“黄白”交谊的开篇,张举文脉,绵亘至今,佳话不断:白先勇应邀来中山大学作学术报告,黄树森促成白先勇主笔整理的昆曲青春版《牡丹亭》来中大、佛山上演。看完此剧,黄树森潜心“挖”出汤显祖贬任徐闻典史,孕育《牡丹亭》的创作源泉和历史背景,为策划省文史馆与徐闻县政府联合召开“汤显祖学术高端论坛”,提出积极建议,促成此论坛文集出版,并为徐闻县文联编的《汤显祖诗文集》作序。白由衷致信黄:“先生对青春版《牡丹亭》的大力支持,常常铭记在心。”黄则撰文乐道:“我多了一个荣誉职务,昆曲义工。”其实,他还当上了“码头义工”。他陪白逛了许多书店,广为搜罗“二战”史料图书。离穗时,白托黄把这批书,“用集装箱,由海上运到美国去”。
黄树森高度评价金庸的艺术成就,称“他借的是武侠的形式,写的是人生和文化,通俗其表,严肃其实”。1995年,黄树森以省批协主席的身份与深圳作家林雨纯赴港拜访金庸,介绍其作品在广东阅读及研究现状,谈及施爱东编著的《点评金庸》和刘卫国的系列论文,引起金庸的极大兴趣。凭借久久“黄金”的笃深交情,2001年初夏,黄树森在广州策划了一场炽热的“金旋风”:金庸欣然应邀出席中山大学查良镛名誉教授受聘仪式暨学术报告会,发表热情洋溢的主旨演讲。三千人挤满会堂,连过道都水泄不通。金庸在演讲中称:“黄树森先生,贵校的一位客座教授,广东著名的评论家。他在讲到岭南文化相对于浙江文化,是很大众化的,不讲抽象的,很有生气。即对世界人民是很有生气的,很大众化,很通俗性的,容易接受的。我想我这个小说跟黄树森所分析的岭南文化差不多。”并参加在花园酒店召开的金庸作品恳读会,广州出版社因此喜获金庸全套小说共14种的出版权,中央及省市媒体更是热追热播“金旋风”。
2004年,黄树森深得东莞市委支持,专题调研“东莞发展与东莞观念”,走了18个镇,采访百余人。数易其稿,不甚满意,便再去调研。一日,在大岭山鸡翅村,碰上一位老香农,看到那片幸存的“莞香树”,苍翠氤氲,便细聊起来。老香农深深感叹:“这些老树是我家祖祖辈辈的生活来源啊!”黄树森抬头凝望莞香即沉香,沉思一想;踏破铁鞋苦寻根,这郁葱的莞香才是东莞历史的活化物!从此,他与莞香深结香缘,展开了一系列对莞香文化的挖掘、考证、提振与彰扬:莞香种植史已逾千年,寮步古有牙香街,香品远销海外,因香船常聚泊于那个小渔村港湾,故得名香港。莞香木硬质坚,不畏刀砍雷劈,愈受伤受挫,愈结生贵香,一如“梅花香自苦寒来”,历来被珍视为“木中舍利,香中之钻,药中之王”,故“莞香一粒,黄金万两”。莞香凝聚情感,焚香敬拜,禅意雅馨,天地吉祥。作为时尚宝饰,香珠香串香包,可玩可佩,尽显古韵新逸。沉出词组,沉静沉着沉实沉稳,只沉痛这百年间沉香沉重沉落了!对此,黄树森概言:“我们从看似包罗万象的东莞历史文化中,浓缩出表现东莞文化的两个关键词:其一为莞香,其二为袁崇焕。两者可表达为莞香理念和袁崇焕精神。将莞香和袁崇焕作为东莞核心理念(价值观体系)的承载物,东莞的文化个性不再空泛化,也避免了‘千城一面’的通弊。”黄树森极力为莞香文化鼓与呼:出任《莞香》30集电视剧艺术顾问,为广东省沉香协会揭幕挂牌,策划香市论坛,以“提升东莞文化软实力,推进经济发展战略”为主题作对话,主讲经济,黄树森主讲文化,提出十大建议,主编《东莞九章》……喜看今时今日,生机蓬勃的莞香已被公认为东莞精神最鲜活的象征,莞香理念深入人心,莞香文化硕果累累:新建中国沉香文化博物馆(何镜堂设计,饶宗颐题名)、沉香中小学、沉香公园、香市香街,一派兴盛。“寮步香市”和“莞香制作工艺”双双荣登国家非遗名录。科技文创,将传统沉香打造成现代产业链。在国家有关部门的指导下,每年举办“中国(东莞)国际沉香文化产业博览会”,去年是第十三届,展览面积五万平方米,成为全国最大的沉香贸易集市,海内外香商香客蜂拥而至。黄树森曾带我们参观第九届“香博会”,真是人潮涌涌。挤身出来,又领大伙去大岭山种树。望着九年前栽种的沉香小苗长成参天大树,满山林涛绿香海,他兴奋自豪地说:“这一片是我们文化人种下的莞香文化林。来来来,我们继续种!”
树木更树人。黄树森扶持新人,提携新秀,引领后浪,竭尽心智——“他的时间和精力全用在栽培我们这一代年轻人身上去了”,申霞艳真切地说。单是《黄说》一书,收入他为人作嫁的序跋评论就有28篇,且多为新人新著而作。2012年,他为林英男诗选《平沙集》写序,称赞林诗词的古典美,“凄美”中有“磨难后的平静”,“淬砺后的静思”,对生活的“禅悟”,并详细忆及1980年“朦胧诗论战”的始末,写及他去约稿并签发力挺林英男(时为中大学生)的《吃惊之余》一文的经过。从签发到作序,时隔三十二年隔不断黄树森对英男一代的关注,又何止“念念不忘”。辛磊去世两年后,陈美华和刘中国编的《辛磊文集》即将付梓,黄树森为之作序,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起笔就悲叹:“想到两位作者(注:指辛磊和祝春亭)欲把鸿篇巨制《岭南三部曲》改编为电视剧的遗愿,尚未实现,笔者为辛磊写这篇序的当儿,顿觉有岭南文坛痛失英才、斯人安在哉的怅惘、思念和困顿。”他饱蘸泪墨,写就万字长文《〈岭南三部曲〉与岭南三核心密码》,忆述辛磊为人为文的“率性之魅,纯情之幻,诗韵之美”,纵论粤语、粤商、粤剧的历史演进与社会价值,情真史实,足见其对岭南文化的钻研之深,对文坛英才的痛惜之切。
郭小东主编的《说黄》,从书名、封面、版式上就读得出它是《黄说》的上下卷、呼应版,全书54万字,共收入众口“说黄”的个人文章63篇,既有名家金庸、白先勇、刘斯奋、阎钢、曾镇南、陈晓明、章以武、黄伟宗、范若丁、金钦俊、叶春生、蒋述卓、古远清、贺绍俊、闫晶明、白烨、陈中秋等的热切评说,更有岭南文坛的一批主力骨干,如郭小东、陈剑晖、李凤亮、伊始、林雨纯、钟晓毅、谭庭浩、周松芳、杨宏海、程文超、金岱、胡经之、余庆安、江俊绪、谢望新、龚彦华、何超群、陈辽、何继青、杨黎光、张颐武、施爱东、于爱成、钟洁玲、申霞艳、海帆、陈艳冰、杨苗燕、黄晓、郭冰茹等,写及许多感人的情景与细节,由衷感激黄树森的领路、扶持和撑腰。令我联想起,那次省出版高评委会议,有人说叶曙明学历低,不够格评副高。黄树森当即列举出叶曙明责编及创作的一串书目,站起来说:“如果连叶曙明都评不上,那就只能说明我们评委的水平低,不够格了!”前几天我与曙明微信聊天,问他知道此事否?“不清楚,”他即回复,“我记得黄树森是一直着力栽培我的,80年代初期,我初出茅庐,他创办的《当代文坛报》就给我开了专栏‘明记快镜’,还说开我的作品研讨会,我因患社交恐惧症,不敢参加。哈哈,现在回想起来也好笑。”
黄树森还担任中大有关学子的毕业论文评审或答辩委员多年,“总是对每一篇论文从选题、立意、申论到结构、文字都过细审读并提出建设性意见,使答辩学子获益多多,油然而生崇敬之情”,金钦俊深为感叹,“假如他们知道内情,看他们几万字的论文还得写出中肯评审意见,每篇只得到可怜兮兮叫人难以启齿的几十块钱的报酬的话,他们定当十分惊讶并倍加崇敬的吧?我常跟树兄说,‘这钱够你回来打的了’,两家相视而笑。我又开玩笑地说,‘这事也没让你吃亏,你从我们这里挖了多少金子过去呀’……广东文艺批评中坚人物便大多出在这当中。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树兄是这批新人的伯乐和精神导师”。
我则常用粤语敬称黄树森为“老细”,老是老师,细指其“细佬”后生般的心态,更似春夜好雨“润物细无声”。1981年初,我把广州市首批个体户之一的高德良事迹,写成报告文学《“太爷鸡”与探索者》,经黄树森责编、潘晋拔插图、李士非签发,刊于《南风》头版整版,社会反响强烈。中外媒体敏感于广东改革开放的新潮初涌,纷纷追踪报道;后来高德良以“中国改革的典型人物”入选美国《时代》周刊的“风云人物”。其间却也有内刊长文,意欲扼杀个体户,并胡说我是“鸡髀打来牙铰软”。其实,我真是写到半夜,就因为从未尝过太爷鸡,写不出真切的品评而只好停笔。第二天,我特地去文明路档口,买了一斤太爷鸡,时价5.5元,花了十分之一的月薪,吃得痛快也写得倾情。为此,黄树森撰文论定:“《‘太爷鸡’与探索者》,是中国第一篇写个体经济的报告文学。”那时候,我常写诗写散文,黄鼓励我“要多练一两副笔墨”。于是,我学写了两篇随笔似的评论文字,《脚手架的联想》和《春夜情切切》,均登在《当代文坛报》。还学写些小说。黄看过“花地”上我写的讽刺性微型小说《打电话》(四百字),便嘱我改成连环漫画脚本《发自深圳的急电》,并请陈树斌作画,也刊于《当代文坛报》。1986年秋雨之夜,黄领我去采访羊城晚报总编辑许实,在大同酒家谈了三个小时。许实详谈羊晚五年来的复刊经验和社会影响,自豪地说:“个人订户占90%,和尚也订羊城晚报。”当夜,黄教我如何选材、立意及撰文结构,我便写成《〈羊城晚报〉是怎样突破170万份的?》(后改名为《羊城晚霞》)的报告文学,送黄审阅。见作者署名他排在首位,就当即一笔画掉,对我说:“是你独立执笔的,怎能署上我的名呢?”我争辩说:“是你带我去采访,又是你教我写的呀。”他笑着说:“你忘了?我也是《现代人报》的副总编,这是我的分内活啊。”发稿时,我(时兼任常务副总编)还是加上黄树森的名字,经总编辑易征签发,刊于《现代人报》头版。许实将此文选入《微音》一书作附录。后来我写岑桑的那篇六千字散文,也是黄约稿的。1999年,凑成报告文学集《有龙则灵》,我想请他写个序,他一看目录,《羊城晚霞》署有他的名字,就又一笔删掉,说“我再看看吧”,却未想到他一写竟写成八千字,纵论“改革开放二十年了,其势滔滔,莫之能御。相激相荡中铸造的‘长期合理性’,‘不可逆转’已成定势。历史进入了一种幽深境界”,详析广东报告文学热潮的兴盛主因、创作主旨及历史价值,并对我悉心点拨。题目“劲抽”发力,落足黄氏“功夫”——《理性与激情扭打》!2003年春,《南边的岸》首发羊晚“花地”的当晚,他就打来电话:“好嘢!我要写篇点赞。”三天后,“花地”就刊出他的评论《〈南边的岸〉颇值玩咂》。没想到,同年九月号《新华文摘》全文转载《南边的岸》。更没想到,后来他把《南边的岸》、《深圳初夜》、《广深走笔》(系列散文共10篇)分别选入《广东九章》《深圳九章》《东莞九章》……每每感念这一切,近半个世纪了,黄老细对我一直有知遇之恩,我却未结草衔环以报,真是愧疚难当!
还记得,1992年春,很想推荐陈振昌加入省作协,便约请黄老细一起做介绍人。电话打过去,黄问:“陈振昌?是不是和平县那位业余作者?”“对对对,”我高兴得又答又问,“你认识他?”“没见过面,”过了片刻,黄说,“想起来了,大概1978年,我给他写过一封信,对他的杂文来稿提了修改意见。羊晚刚复刊时,我还读过‘花地’上他写的小说《‘牛皮运’升官记》,文笔老辣,还蛮幽默的”。陈顺利入了省作协,后来当选为河源市作协首任主席。前不久,在萧殷学术研讨会上,未见到黄老细,振昌很遗憾地对我说:“一直想当面感谢黄老师啊!”
小鸟天堂,独木成林,蔚为大观。她是广东风景的地标画,更是岭南文化的常青树——榕树的品格和生命力,盎然昭示着天时地利的生态优势,蓬勃彰显出广东人的精神风采。
联想黄树森这下半场的精彩人生,欣逢改革开放,得益珠水先暖,丰收文化硕果……若深究其内因,靠的是“打铁还需自身硬”,正如他自己感言:“自摸才是硬道理。”在我看来,他的“自摸”,关键在于不断提升认知和专业能力,修学储能,智圆行方。
黄树森任省参事室文化组组长期间,多次带领我们去东莞、高州、徐闻,调研莞香文化,采集荔枝传说及探寻汤显祖史迹。一路真做学问,深阅粤海,叩问岭南,他甚至问得很“刁钻”:“‘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当年遥贡长安的荔枝是如何保鲜的?”在大岭山上,问及莞香种植史,却发觉未带本子,他当即拆开烟盒反转速记。那晚,他带我去吃宵夜,专挑东莞烧鹅濑粉,说:“东莞人识做又识食,吃鹅髀都分得出左髀右髀,学问好犀利,我们去睇睇。”夜宿招待所,有时同房住,往往是我先躺平,他却伏案灯下,或读书看报,或网搜资讯,连床头柜那本《徐闻:大陆最南端》也读得津津有味。第二天,就去看汤显祖创办的“贵生书院”。对比莎士比亚名冠全球,他深感“汤显祖则由于中国研究的乏力,传播的苍白及传统戏剧衰退而鲜为人知;汤显祖与岭南文化关系的探索,更是一纸空白”。
有鉴于此,他撰写《汤显祖与岭南》等系列文章,翔实考证“汤显祖被贬入粤,不计沿途游山玩水,在广州待了二十多天,在澳门住了三四天;在徐闻履新半年,与岭南由秘响暗通而意气相激而恢魁大观,并建立了金陵旧友的安抚慰勉,同乡同僚的相知相识,粤籍新朋的至情至性三个‘朋友圈’,纵游饱览了殊丽悬奇的岭南风物风情,据明人黄汴《一统路程图记》中的‘由江西域至广东水路’所示,汤显祖由南安府大庾岭入粤,经南雄梅岭、始兴、仁化、曲江、韶关、乳源、英德、翁源、连州、三水进入广州,从广州去澳门,经恩平、阳江、阳春到徐闻、廉州涠洲岛;从广州南海神庙,经番禺、增城、东莞上博罗罗浮山,又从东莞到深圳南头,其行踪几乎囊括粤东、粤西、粤北及珠江三角洲澳门重要精彩景点,他留下的大量诗文尺牍,不仅有极其重要的文化价值,也为粤、澳、湘、琼、桂旅游经济引发无限延长的文化产业”。他挖掘激活汤显祖的“临江喧万井,立地涌千艘;气脉雄如此,由来是广州”,疾呼这首旷世绝唱,足以成为广州最威水的现代广告。很钦佩黄树森的治学修身,做学问学无止境,不耻下问;求学识学而则思,求是为识。且厚积薄发,一旦发声,足令那些无知无畏、乱放嘴炮的专家变“砖家”,学者成学渣之流者收声闭嘴。
“叩问”一词的激活权亦非黄树森莫属。叩乃叩首,问是探问,虔诚中不无敬畏。以至这些年广东文坛,叩问不仅成为一种方法论,更是文化人的心态跃然。所以,黄树森的手记笔录,常见叩问岭南,叩问历史,叩问当下,更难能可贵的是,他敢于直面人生,严于剖析自我,反思过往,检视心迹,叩问良知:“笔者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上半年到七十年代下半年,相当文字为受命行事,鸣鞭示警之作,达十二年之久。”“虽是受命之作,有着江湖庸医吞错自配假药的苦衷,也有大任于斯的年少春风得意和为‘左’记云翳所遮的悲凉。”“从心灵封闭到心灵放牧的历史隧道,虽已通过,但那一段无法超越的印记不可能抹去。”黄树森痛定思痛,自责自省,写成白纸黑字,刊发出来,还收入自传之中。试问,如此敢于触及灵魂痛点的“自摸”,你敢你能吗?
说一件开心的事。我存有一份旧报,不时翻出来,常看常笑。那是1984年2月25日《当代文坛报》第四版,整版刊出黄树森策划、陈树斌创作的漫画《羊城百花仙子图》,两边竖排黄雨撰联、秦咢生书写的:“登高山下沧海走农村入工厂采得奇珍异宝名花佳果造就满园春色沤心血横冷眉挥剑笔逞辩舌扫除秽水污泥薄雾轻尘欲教遍地光辉”,描绘的岭南文坛老中青人物共计100人,有名有姓有故事有情节有附注,个个春风得意,齐声高唱广东文艺春天的故事:欧阳山修订《一代风流》,旁边的曾炜正改编电视剧《一代风流》,韦丘和黄庆云同坐飞机注明“国际笔会”“中国代表团”“委内瑞拉”,秦牧紫风夫妇去西樵山采风,陈残云创作《热带惊涛录》,杜埃旋动地球仪写《风雨太平洋》,吴有恒挽袖挥写《罗浮山外传》,黄秋耘、陶萍、杨家文写散文,曾敏之主笔香港《文汇报》,金敬迈修改《欧阳海之歌》,梁信编电影剧本《赤壁之战》,张永枚、韩笑、柯原在法卡山,陈国凯还在广州氮肥厂,仇智杰、余松岩、孔捷生、王杏元、梵扬坐船去珠三角体验生活,唐瑜也写小说,谭学良、朱崇山在深圳创作特区文学,范怀烈去珠海,洪三泰、杨干华、陈善文、程贤章、郑江萍去各地深入体验生活,岑之京、方亮合作书写公安题材,杨越、黄伟宗、罗源文、蔡运桂、饶芃子(手捧《中国文学典型》)、张绰、楼栖、许翼心附注“文艺评论”,老烈、赖海晏、章明、贺青、许实左手持《街谈巷议》,右手共举“杂文”巨笔,王起、廖子东、李育中、戴馏龄同登“大学”讲坛,郁茹、杨羽仪为小朋友推介《少年文艺报》,李钟声、野曼、陈芦荻、沈仁康、罗沙、郭玉山参加“现代诗派讨论会”,欧阳翎、易巩、黄培亮、西彤编《作品》,霍之键、钟子硕、刘家泽编《广州文艺》,黄树森、易准、张奥列、伊始、廖琪创办《当代文坛报》,徐楚、吕萍、容希英附注“文坛组织”干部,岑桑在昆明组稿,王曼、苏晨、杨重华、李汗商议“出版计划”,范若丁、谢望新编《花城》,司马玉裳编《随笔》,李士非创办《历史文学》,画我骑摩托搭着手扬《旅伴》的易征……熟人看了报纸笑问我:“你会开摩托?”我则笑问陈树斌:“为什么不画我骑单车?”陈笑答道:“你们整天去抢稿,骑摩托更快呀!”我们大笑……回忆当年策划、创作、编辑过程,伊始对我说:“这版漫画是广东文坛迎春团圆全家福,正值春节期间,黄树森和陈树斌过年都加班加点,天天‘督’我打电线号人啊,那时电话真难打,常常打爆机都打不通,只好满城跑去讨照片。”如此百个人物百个故事集成满版漫画,真是创造了中国报刊史上独一无二的奇趣奇观。她见证着广东文坛燃情岁月的高光时刻,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特别意义。睹画思人,我读得出黄老细为人为事的格局、胸怀。他总想着大家,想着“双百”,想大事干大事,总是想办法把大事办成皆大欢喜的大好事。敢于真,勤于善,乐于美——黄树森也。
然而,现实中,往往经济较丰满,文化很骨感。要办成文化活动,文化之化只好先作化缘之化。而文化人又多半爱面子,因而常有“顺得哥情失嫂意”的尴尬。预订在花园酒店举行欢迎金庸酒会及金庸作品恳读会,就因缺钱而几乎夭折。好在有位企业家慷慨解囊,黄树森却不敢贸然接收。企业家急了:“我是金庸迷,我是冲着金庸来的。”黄树森感激而诚实地说:“我们要感谢你,却拿不出什么回报啊。”“不用不用,什么回报都不用。”黄树森想了想,郑重地说了一句老实人说的话:“给您开一张正式发票吧!”两个月后,黄树森登门拜访企业家,送上一套金庸签名的精装《金庸全集》。黄树森忆及1994年,“广东批协成立当日,在华美达宾馆贵宾室。郭小东带了一个很大的包包,问我: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说。原来他带了几万元现金,准备支援协会的建立。我很腼腆,不知所措。在他多次暗示的情势下,仍没有吱声。郭小东后来说,黄树森真的是很害羞的人”。
常常“工作就是开会”,且同在宣传战线,我和黄树森便成了“常务会员”。我发觉,他开会也很有个性:大会中睡,中会小睡(有时轮流睡),小会不睡。尤其听他主持会议,那自是一种享受。没有讲稿,白纸上只有几个核心词组。精要会旨,精彩点评,精练总结,常常撩拨兴奋点,激沸众人情绪,风趣幽默夹杂着粤言俚语,令高潮迭起,笑声轰响。他却不笑。众笑声停,他兀自突然大笑,那笑声极具爆发力和感染力,还笑成不好意思的样子!以至于林墉在题目上就郑重声明:《我很看重黄树森的笑容》!
有一次开完会,去江边散步,聊起“引领后浪”的话题,黄树森笑着对我说:“你看看珠江,更多的时候,其实是后浪推前浪。这也是人文发展规律。我乐意为新人新作写序写评论,其实是想多向年轻人学习,互学互帮,一起成长才是最好玩的。所以,我喜欢和年轻人厮熟做朋友,沾沾朝气,开开心心,‘青春作伴好还乡’,人都会命长些啊!”这是他的长寿秘诀,也是人生箴言。
“楚骚客”是黄树森的微信号,楚乃楚人,《离骚》的骚,客居岭南花甲有余。他像客家人一样,很客气做人,不客气做事,遇水搭桥,逢山开路——他真的是铁路子弟,铁路的秉性赋予他生命的钢筋铁骨,刚毅正直,紧贴大地,风雨无阻,负重前行……
二十五年了,每年1月10日左右,黄老细都盛情举办“我们在一起”的新岁欢聚。正值红棉吐蕾,华灯初上,穿过“江湖夜雨十年灯”,斟满“桃李春风一杯酒”,我们齐齐向黄老细致意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