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昌硕,初名俊、俊卿,中年后署名苍石、昌石、昌硕,别号有缶庐、苦铁、老缶、缶道人、石尊者、破荷亭长、五湖印丐等,七十岁后又署聋公、大聋等等。清道光二十四年(),吴昌硕出生在浙江省湖州安吉县彰吴村,一生历经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五朝,再入民国,卒于一九二七年,终年八十四岁。
吴昌硕幼时随父读书,之后就学于私塾,走的是传统的文人路线,也就是读书应试的道路。但是与一般读书人不同的是,吴昌硕从十余岁时就尤为喜好篆刻,在其父指点下初入门径。青年时期,一家受太平军战乱波及,骨肉失散,生活流离,数年后才返回家乡。耕读之余,仍以钻研篆刻书法为乐。同治四年(一八六五年),得学官举荐,又受耕读传家思想的长期影响,吴昌硕应试并考中秀才,被任命江苏省安东县(今涟水县)知县。然而早年的生活经历已经让吴昌硕体味人间辛酸,对仕途生涯并无抱负,更因为自己“个性疏阔类野鹤,不受束缚雕镌中”的人生态度,为官仅一月即去官返乡,还自刻一方印章“一月安东令”以记之。
一八六八年吴父病逝,悲痛之余的吴昌硕走出家门,踏上了寻师访友、追求艺术之路。光绪八年(一八八二年),吴昌硕到苏州定居,后来又移居上海,来往于江、浙、沪之间,阅历代金石碑版、玺印字画,眼界大开。后定居上海,广收博取,诗、书、画、印并进,晚年风格突出,篆刻、书法、绘画三艺精绝,声名大振,公推为艺坛泰斗,成为近代中国艺坛承前启后的一代巨匠。
清代晚期,科举渐废,文人学子的晋身之路已不复从前,寄意山水的文人情怀也再难为继。许多依赖笔墨为生的读书人,将目光从高山流水转向身边的花草虫鱼,既是心性的转变,也是囿于现实生活。花鸟画科在晚清民国画坛上一时大盛。作为画家的吴昌硕最为擅长的是大写意花卉。吴昌硕学画较晚,四十岁以后方将画示人,早期他得任伯年指点,后又参用赵之谦画法,远学徐渭、朱耷、“扬州八怪”诸家,从中得益甚多。
吴昌硕的绘画艺术,几个简单的形容词远不足以概括。如果站在欣赏者的角度,不妨从以下几个方面来看画,或许可以更好地捕捉画家的风格特点,体会大师的创作心境:第一,雅俗共赏;第二,以书入画;第三,承古开今。
看一幅画,首先的直观感受来自画面的图像呈现,也就是欣赏者对画面内容的理解以及视觉上的审美体验。平凡的物象、明快的造型、活跃的色彩、质朴的意趣,吴昌硕将花卉题材中的文人雅趣与世俗审美很好地结合,形成雅俗共赏的风格面貌,为大写意花卉注入新的活力。大写意花卉在清中期的扬州画派已经有了贴近市民、迎合市场的世俗倾向,吴昌硕则进一步推进花卉题材的世俗化。其审美情趣来源于商业气息浓厚的海上文化,艺术表现自然与市民阶层的审美观念更为贴近。在吴昌硕的绘画里,既有梅兰竹菊、岁寒三友之类文人雅趣的代表,也有适应市民阶层审美要求、寓意吉祥的牡丹、紫藤等,甚至还有果蔬瓜匏等等带着市井田园气息的物事。以牡丹象征富贵,以菊花代表长寿,以水仙比喻清雅,就花鸟画科而言,缘物抒情的表现方式是传统的,而在绘画技法上吴昌硕则以强烈的个人风格完成了自我表达。
吴昌硕喜爱画梅花,带有缘物寄情、写物附意的情感寄托。“苦铁道人梅知己,对花写照是长技。”梅花独立寒冬的孤高品格是吴昌硕用以自比的象征。宋以来,画梅大家代有人出,如王冕、陈宪章、金农、汪士慎等,他们所画梅花各具特色,极尽梅花清高孤傲的品格,寄托了画家的精神气息。吴昌硕画梅颇有自己的独到之处,他喜欢表现老梅。老梅虬曲的枝干好似铮铮铁骨,与轻柔纤嫩的花朵形成鲜明对比。吴昌硕画梅少有全树,也非千枝万蕊,而是有如特写镜头,构图疏阔纵放,气势捭阖,点点梅花,疏密有致,极富节奏之变。焦墨枯笔,顺来逆去。枝丫纵横,曲中求直,苍劲之极。花以焦墨圈勾,精细而怒张,仿佛想要从枝上挣脱,凌空而去。古代文人赏梅,也正是追求这种古朴苍劲的意味,使观者仿佛置身于月色轻笼、花影横斜的意境之中。
吴昌硕题《梅花》的诗文有很多:“铁如意击珊瑚毁,东风吹作梅花蕊。艳福茅檐共谁享,匹以盘敦尊罍簋。苦铁道人梅知己,对花写照是长技。瑕高势逐蛟虬舞,本大力驱山石徙。昨蹋青楼饮眇倡,窃得燕支尽调水。燕支水酿江南春,那容堂上枫生根。”“自笑春风笔底温,尚留清气满乾坤。何时结屋空山里,万树寒香独闭门。”“寒香风吹下东碧,山虚水深人绝迹。石壁矗天回千尺,梅花一枝和雪白。和羹调鼎非救饥,置身高处犹待时。冰心铁骨绝世姿,世间桃李安得知?”诗画珠联璧合,互补其境,充分体现了吴昌硕的爱梅情结和梅之精神。
菊花也是吴昌硕笔下的常见题材,有墨菊、黄菊、红菊、白菊等,多是园间常见的品种,形态野逸天然,长势蓬勃向上,或倚石生长,或有篱笆相伴,体现的正是“采菊东篱”隐逸脱俗的诗意。画法也随形而变,有的用墨笔双勾,有的直接以色作没骨。设色古艳,藤黄、朱砂、胭脂都参以淡墨,使色彩的饱和度降低,也符合秋日里花朵带着些许风霜的颜色。菊花在秋季开放,故为秋的象征,人们将九月称为“菊月”,因为“菊”与“据”同音,“九”又与“久”同音,所以菊花也用来象征长寿或长久,菊与松树画在一起,被称作“松菊永存”。画菊为长者贺寿,美意延年,也是吴昌硕频频画菊的重要原因。
牡丹,盛开在春光最绚烂时,花朵硕大,花形饱满,通身的富贵气派,国色天香,有花王的美誉。水仙,花开在早春,姿态婷婷,幽香沁人,因为靠水而生,故有“凌波仙子”之称,被人们赋予吉祥、美好、纯洁高尚的寓意。牡丹与水仙在花期上本来是有一定差距的,吴昌硕却很喜欢将二者画在同一画面里。在中国画里意象多于表象,这样的题材选择,是富贵吉祥的大好寓意。牡丹色好易俗,水仙轻灵易琐碎,画家在两者旁边画上湖石,以石块的厚重钝拙加以协调。用色上喜用浓丽鲜艳、对比强烈的颜色,尤善用西洋红,色泽强烈鲜艳。
吴昌硕画荷花。上承陈道复、徐渭、石涛、八大,近接任伯年、蒲华等人,在吸收前人的基础上,自出新意,开创出新的格局。他的荷花沿袭文人画一路,古雅清新,而笔墨大气磅礴,意境壮阔,增添雄浑之气。
吴昌硕常画的寓意吉祥的花卉植物还有桃、荔枝、紫藤、葫芦、雁来红等等,都带有浓浓的市井意味。
桃被人们视为长生不老的象征,大概源自古代神话里西王母送仙桃给汉武帝的故事。吴昌硕画的仙桃,硕大红润,饱满诱人,浓郁的色彩直落纸上,再衬以盘曲的老干,给人以仙树仙果的想象。有的还画上大坛的美酒,粗剌剌的酒瓮古朴厚重。既有民间的审美情趣,又融汇了文人的笔墨意蕴,用朴实无华的美好打动人心。
荔枝,南方佳果,味美色丹,取“荔”字谐音“利”,在民间象征大吉大利,在商业文化的氛围里更是格外受欢迎的题材。成熟的荔枝色泽鲜红,果实成串,叶片又是碧绿青翠,极有辨识度。吴昌硕画荔枝以淡红打底,再用深红点簇画出果壳上的粒粒突起,色彩在水分中有控制的晕染,质感新鲜。叶子用色掺以花青、淡墨,使颜色不过分翠绿,喜庆中透着古雅
紫藤,别名藤萝、朱藤、黄环,是长寿树种,民间极喜种植,作庭园棚架植物,春季开花,花紫色或深紫色,串串花序悬挂于绿叶藤蔓之间,瘦长的荚果迎风摇曳,十分美丽。成年的植株茎蔓蜿蜒屈曲,攀绕枯木,有枯木逢生之意。自古以来中国文人皆爱以其为题材咏诗作画。紫藤和金鱼画在一起,就是“紫绶金章”,比喻高官厚禄。
葫芦,谐音“福禄”,外形口小肚大,有纳财守富的寓意。并且藤蔓绵长,果实累累,籽粒繁多,被视为象征子孙繁盛的祥物。
雁来红,别名老来少、三色苋、叶鸡冠、老来娇、老少年。到了深秋,其基部叶转为深紫色,而顶叶则变得猩红如染,鲜艳异常。由于叶片变色正值大雁南飞之时,人们便给它取个美丽的名字——雁来红。
还有一种中国画的传统选题,可以看成是吉祥寓意的大集合,多用于年节,称为岁朝图。“岁朝”即一年伊始,是农历的春节。依照年节习俗,人们在家中摆放鲜花、时令瓜果、节令食品等,称之为“清供”。岁朝之时摆放物品并没有一定之规,多是表现人们美好心愿、寓意吉祥的花果,或是取谐音的好彩头。譬如:梅花、水仙、兰草比喻气度高洁;柿子、百合寓意百事如意;花瓶寓意平安;石榴寓意多子多福等等。
从绘画技法的方面来欣赏,吴昌硕用笔最大的特点是以书法用笔来作画。这并非他的独创,但是吴昌硕却将它发展成了自己的特色,进而赋予绘画新的生命力。吴昌硕的篆书主要学自石鼓文,线条功力深厚,他学书早于学画,书法的用笔之法被他自然而然地带入了作画的过程中。了解了吴昌硕的作画方式,也就不难理解他为何尤爱描绘紫藤、葫芦、葡萄这类题材。这些藤茎类植物极富线条美感,劲拔的藤条层层缠绕,势如蛟龙腾跃,或劲拔挺立,或疾转回旋。配合吴昌硕的笔法,连绵不绝,盘铁牵丝一般,行笔看似挥洒迅疾,实则凝神聚气,稳健扎实。藤条的布局最费思量,疏密错落,密实处更是花叶最繁处,密密层层,零零点点;疏落处仅有藤枝,如狂草书写的几个大字,走笔随性,气度自成。吴昌硕自己亦说:“我平生得力之处在于能以作书之法作画。”
吴昌硕精通金石篆刻,他把书法、篆刻的行笔、运刀及章法、体势融入绘画,形成了富有金石味的独特风格。所作花卉木石,笔力老辣,力透纸背,纵横恣肆,气势雄强,布局新颖,构图也近书法篆刻的章法布白,多作对角斜势,虚实相生,主体突出。吴昌硕评论自己的艺术称:“说我善于作画,其实我的书法比画好。说我擅长书法,其实我的金石更胜过书法。”这番评论既道出了吴昌硕艺术风格的形成,也阐明了吴昌硕艺术风格的内涵。
师古是每个传统画家的必经之路,吴昌硕也是一样。吴昌硕画花卉受徐渭和八大山人影响最大,又有扬州画派中李鱓、李方膺、高翔等人的影子。吴昌硕画作上常有提及“拟青藤用墨”、“学陈白阳而神味不失可喜也”、“拟李晴江笔意”、“兹写拟李复堂点色,而古意不及”、“拟清湘老人,而泽古朴茂之趣远不及”等语,从中不难看出吴昌硕作画有追摹古人之意,但是每每画成,自己又觉得不似,因而题句略带调侃意味。在师古的道路上,画家笔端的自然流露才是真实的自我,才是吴昌硕内心真正的艺术追求。“画之所贵贵存我”、“画当出己意,模仿堕尘垢,即使能似之,已落古人后”、“今人但侈摹古昔,古昔以上谁所宗”这些文字是吴昌硕创作的心路历程,也是吴昌硕的艺术宣言。
吴昌硕在学习古人的基础上开创自己的艺术道路。在他的画上,前人的笔墨、设色、构图、章法甚至气势、神韵都有迹可循,但是却没有模仿的痕迹,另辟蹊径、贵于创造。他曾说过:“奔放处要不离法度,神微处要照顾到气魄。”一幅画作好之后,就张挂在墙壁上反复观赏,并请友人品评。大家提出意见,他就虚心听取,经过考虑之后,再着手修改,直到满意,才肯题款、钤印。他的作品公认为“重、拙、大”。用笔沉着有力,没有浮滑轻飘之意,是为重;自然无斧凿之痕,稚气洋溢,天真一派,是为拙;气势磅礴,浑然大家,是为大。吴昌硕不囿成法,不堕古人,大胆追求,将文雅的书卷气和含蓄的儒雅之风蕴藉于气魄与力度之中,赋予了大写意花卉雄强质朴、高古雅拙的韵味,从构图造型到笔墨都传达出富有力度的美感,开创一代新风。
吴昌硕创立的直抒胸襟、酣畅淋漓的大写意表现形式影响到他以后的两三代人,乃至整个近现代中国画坛。众多现代绘画大师或出自他的门下,或受他的艺术影响,如近代海派诸家、北京画派的陈师曾、齐白石等,现代最具实力的大家傅抱石、李可染、黄宾虹等无不源自吴昌硕。吴昌硕的艺术人生就像他笔下的花卉一样,扎根于对传统文化的继承,生长得益于时代精神的滋养,盛开出照耀时代的花朵,最终结出启迪后世的果实。
民国十六年十一月(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六日),吴昌硕突患中风,十一月初六(一九二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病逝沪寓,享年八十四岁。一九三三年归葬于浙江余杭县塘栖附近超山报慈寺西侧山麓,墓地坐落于宋梅亭畔。墓门石柱上刻有沈淇泉所撰联语:“其人为金石名家,沉酣到三代鼎彝,两京碑碣。此地傍玉潜故宅,环抱有几重山色,十里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