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S.艾略特说:“我们所有的探寻的终结,将来到我们的出发之地。”我觉得形容《太阳照常升起》,恰到好处。

  电影分为四个故事,电影的叙述顺序是“疯”、“恋”、“枪”、“梦”,根据字幕,前三段分别发生在1976年春、夏、秋,而“梦”则是1958年冬。“梦”的最后出现鲜花香草,是从冬再到春。这段时间,周韵去寻找男人,然后生下遗腹子。孔维去找男友,然后结婚。结婚的当天,篝火、狂欢,房祖名出世,鲜花环抱。1958年和1976年都是中国宏大叙事中的关键年份,1958年,1976年中国主要领导人逝世。

  我想,确实没有人办得到,即便是姜文也做不到,就好像曹雪芹对于《红楼梦》、张爱玲对于《色,戒》,他们即便再生,也恐怕难以说尽其中欢喜悲欣。请各位网友原谅我在下文中的剧透,其实当你读完全文会发现,所谓的剧透都是我词不达意的“翻译”和不成功的“转述”。为了说出我的理解和疑惑,我必须写出这些剧透,事实上这些剧情即便在我的文中也是随时可能转变方向的。

  姜文狠狠的玩了次形式。《太阳再次升起》的叙事抛弃了传统模式,使得本片“故事”有多种解读的可能。电影的片名既然参考了海明威,那么内容无疑也就采取了“冰山原则”,留白和跳跃保证了任何观众都会有恍兮惚兮的感觉。在姜文既堂皇又夸饰的影像中,能够体会到恍兮惚兮的观众是幸福的。当我看完电影,我明白了姜文说“他也说不明白这个故事”的真实含义了。

  云飞风起,莫非是五柳捎来消息?一代人来,一代人去,太阳照常升起。浪子佳人,侯王将相,去得全无迹。青山妩媚,残留几台剧。而今我辈狂歌,不要装乖,不要吹牛逼。敢驾闲云,捉野鹤,携武陵人吹笛。我恋春光,春光诱我,诱我尝仙色。风流如是,管它今夕何夕。

  本词紧扣《太阳照常升起》,五柳、武陵人说明房祖名那个村庄,其实是姜文心中的桃花源。但这个桃花源,还是姜文亲手打碎。

  这并非不可以,至于同一个演员出现在不同的短片中,那其实是导演的障眼法。单独来看,不加以联想,单一意味着孤独,但更具张力。“疯”中奇异的山村,极端或不现实的事物一再出现。“恋”又似乎是革命时代的丁度·巴拉斯电影,革命语境下的性压抑和语言、肢体躁狂症同时存在,集体笼罩着生活本身。“枪”更像是姜文的一次超级自恋的汇报演出,应该就是姜文在青春期的理想。“梦”则更是姜文一代对于“生前”,也就是出生之前的1950年代的稀缺性幻想。四个故事之间,彼此不妥协,也是别有风格的电影。

  可能这是大部分观众还原组装的故事。也就是说,最后一个段落“梦”,其实是电影的开始部分,萌发孕育了“疯”、“恋”和“枪”。1958年,新疆,怀孕的周韵,曾经和寻找丈夫的孔维同行,但一个去尽头,一个去无尽头,在岔路上分手。孔维在“五指山”(如来神掌?)处,遇到在此等待的姜文(这个岔路口的路标是非为姜文所制作?),姜文鸣枪庆祝。周韵来到部队,但那个男人已中枪而死,她领到了遗物,后来她在火车上生下了遗腹子房祖名。与此同时,姜文和孔维举行狂欢节般的婚礼,黄秋生也在场。

  然后,周韵和房祖名被送到房祖名父亲的云南老家。而姜文、黄秋生这两位华侨工程师到了某大学(?)工作。1976年,周韵疯了,房祖名顾此失彼的照顾妈妈,被打、倾听,懵懂之中。疯了的周韵,能够和鸟、羊、猫、树、大自然沟通,灵性十足,但“好了”之后很快失踪。给房祖名留下的,一是用石头做成的丛林深处的房子,二是漂流而下的房祖名爸爸的军装。姜文和孔维来到之时,也目睹了漂流中的军装。

  在此之前,某一天晚上,学校操场放《红色娘子军》,黑暗中有女人屁股被摸,一声“抓流氓!”现场大乱。黄秋生因逃跑摔断腿而受到针对性调查,在黄秋生住院期间,医生陈冲向她表白感情,希望黄秋生当时摸的是她的屁股。姜文和陈冲想方设法帮助黄秋生洗脱恶名,三人用歌唱来驱赶某种焦灼的情绪。黄秋生最后虽被证明是无辜者,在与陈冲、姜文的狂欢之后,终因对事件的困惑特别是对女人的困惑,仍然自杀。姜文和黄秋生显然是知识分子中的两个极端,分别代表了狂放自傲和内敛自觉的类型。

  因为受到牵连,姜文带着黄秋生的猎枪下放到房祖名的村庄,同行的还有孔维。神枪手姜文的改造生活就是每天带着六个失学儿童打猎,寂寞的孔维则被闲置在家里。某一天,姜文发现孔维和小她20岁的房祖名在偷情。孔维说:“我老公说我的肚子像天鹅绒。”本欲枪崩了房祖名的姜文,为解房祖名“什么是天鹅绒”之惑回到北京。在高人崔健的点拨下思想大通。然而房祖名只一句“你老婆的肚子根本不像天鹅绒”,令姜文怒火重生。猎枪响起,银幕一片红。

  这个故事的模式,已经接近昆廷·塔伦蒂诺的《低俗小说》,相对于后者的粗糙,姜文这部具有特别意象、极度诗意的电影,可以说是“高雅小说”。在充满新疆民歌、阿辽沙喀秋莎、天鹅绒的具象中,姜文讲述他的青春期艺术接收成果,以及张狂的梦想。在“疯”中“鸟”被姜文打尽了,房祖名老爸始终没有正面出现,他是一个无名的人,尽管中三枪而死,但不是烈士,房祖名是带着玄虚、过往的前尘往事来到人世间的,而他又在鲜花香草中出生,大概带来屈原的某些喟叹。而房祖名应该是太阳之子,在他出生那一刻,太阳升起来了。

  这个故事其实很简单,如果刨去性欲和死亡的元素,几乎就是《故事会》和《知音》上的故事,加上性和死的冲动,相当程度上也和《三言二拍》以及明清一些小说的同等吨位上。姜文能够超越,在于他忠实于自己的想像。《太阳照常升起》的主要年份是1976年,众所周知那是一个什么年头。一代人去,一代人来,太阳照常升起。房祖名生,房祖名死,都不再重要了。“梦”究竟有多少真实?是“再现”还是“感觉的过去”,最初的痕迹,已然找不出。

  《太阳照常升起》中有很多女人,周韵、孔维、陈冲,还有许多无名的女人,至少有五个厨娘、五个被摸屁股的女人、一个狂般的女人,她们几乎都是一个风格的花痴——丰腴肥满,尤其是屁股和胸,都很伟大,给观众以压力感。但在1976年,那几乎是魔幻。甚至连那河水、草甸,都充溢着性感。那是一种男人在饥渴状态下的自我满足式的幻想,而国家也乐于制造这种假象,当年的电影和招贴画都是这个风格。生于大院的姜文,经常见到的女知情、女兵都是如此模样,他们穿的淡绿军装更增加了性感,不过本片中姜文让她们穿上了花花绿绿的衣服。

  姜文和刘镇伟一样,在玩一个大游戏。在我理解的这个版本中,姜文不但解构了常规叙事,而且建构了一部超常规、无始无终的颠覆时空的“神乎其神”的电影。这是一个解谜的过程,也是对姜文的成长史进行揭秘,电影中很多人和事,都是姜文亲眼见过的,或者做白日梦幻想出来的。表面上的简洁和朴实,不能遮蔽姜文的野心和复杂,《太阳照常升起》中的房祖名是最重要的人物,必须通过他才能分析这部形式和内容结合得非常出色的电影。

  房祖名就好像至尊宝/孙悟空一样,在时空穿梭中无穷无尽的开始与结束,万劫不复。他爸爸始终没有照片,尸体也被盖着,房祖名笑笑石头房子里面的物件都粉碎了,他在里面让孔维叫他阿辽沙,就是因为他在被姜文击毙后,就会回到18年前的新疆。姜文那杆枪,中间曾经为黄秋生所有,就是《大话西游》里的月光宝盒。这杆枪上的布条是黄秋生的妈妈送给他的,最终成了黄秋生自杀的武器。至于为什么这杆枪到了黄秋生手里,电影没有给出过程,根据现有的讯息,似乎姜文也不知道。顺便说一句,姜文、陈冲和黄秋生关起门来,绝对不会是欣赏音乐,这里在隐喻他们在搞3P。然后,很可能再有丑闻传出,黄秋生承受不住压力而自杀,更像个流氓的姜文则被下放改造,于是接上房祖名的前世恩怨。

  歌德说过,人既是心灵的,也是肉体的,既是恶魔,又是天使。房祖名是姜文最大的发现,出生在香港的房祖名,因为家教极好,又没受到“现代文明的污染”,所以能够演出那种纯真、懵懂、天然的面容,本身又同时兼具天使和恶魔的特质。请大家注意,房祖名出生于1959年春,死于1976年秋,正好是18岁。也就是说他永远年轻,永远在18岁之内生活、成长,他永远活在时代,作为“太阳之子”是恰的其所的。房祖名的爸爸死于非命,中了三枪,却不是烈士,那为什么?我们只能想像,应该他死亡的原因和房祖名是一样的。疯妈其实没有疯,是她预料到事情终究要来,她和鸟儿说、她与羊儿说(希望它们逃脱屠夫姜文之手),连续打房祖名耳光(打醒他),但房祖名就是不领悟。疯妈最后烧毁了信件(彻底毁灭过往)、搭建了房子(给房祖名一个躲藏之处)、放进去房祖名的照片(启示?),然后失踪了(她无法面对另一个自我),而且将房祖名爸爸的军装放在水里飘走,这些都是暗示,在隐喻房祖名的最终命运。石头屋子里的物件,隐喻着脆弱的回忆即将粉碎,姜文试图构架一个世俗之上的神话。姜文本人无论在现实还是电影中,都是野牛一样的人,他在狂躁的释放能量,但地表下的思绪如同野草的种子,纷纷突出地面,给了所谓影评人太多的发挥想像的机会。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疯妈周韵一再用方言咏诵崔颢的千古诗行,是再明显不过的象征。令人怅惘迷惘的愁绪,但是天真烂漫的房祖名自然领会不到个中滋味。周韵一再声称自己“好了”,然后频繁的催促房祖名去接姜文和孔维,然后她就失踪了。再回到1958年,周韵和孔维同行,孔维喋喋不休的讲述姜文强悍的书信风格,而周韵一言不发,两人在岔路上分手,此后她们再也没有相遇。很有可能,他们扮演的是同一个人,在梦中。她们在做梦人的梦中,是精神分裂的产物,AB两面都是一个女人的渴望,在这一点上,有着《搏击俱乐部》的影子。至于1976年的周韵和孔维,则是平行宇宙,就好像孙悟空回到五百年前看嚣张的自我。1976年的世界,因为1958年的梦境而改变,换句话说,《太阳照常升起》整个故事就是一场大梦。在电影之外,还隐藏着一个讲古者,命运的收数者、收藏家,姜文用藏锋、冷笔的方式,来讲这个循环往复的故事,可能受到马其顿导演米柯·曼彻夫斯基的《暴雨将至》的影响。姜文不想成为记忆的奴隶,就得给予房祖名重生的机会。

  房祖名在1976年和孔维搞在一起,激发姜文的愤怒。这个桥段,就好像《大话西游》里的至尊宝,始终在找三颗痣,还得借助月光宝盒回到五百年前,紫霞仙子才能给他,尽管五百年后的白晶晶是紫霞仙子的徒弟。房祖名还在娘胎的时候就已经和孔维有前缘,注定有一场孽缘。房祖名18岁的人生,周而复始如同孙悟空,也像《蝴蝶效应》里的埃文·泰瑞博,天鹅绒是房祖名自己找到的,而且是代表国家威权和奖励的锦旗,并且他还是说出那句激怒姜文的话,这说明房祖名无论如何摆脱不了注定的命运。

  姜文只是给观众讲了一个版本的故事,其他的,观众自己去想像吧,反正太阳照常升起。太阳之子房祖名的个体生命和记忆,充沛着丰富的原始力量,可以疯狂的奔跑、徜徉在天地之间,最终死于诱惑和单纯,然后再度开始,他就是自我、自己的父亲和儿子,所谓三位一体,他生生不息永恒不灭,因为他是太阳之子(在电影中,房祖名的爸爸名字是李不空,他的名字是李东升,两个名字都是意味深长,而全家三人和那只鸟都在说“我知道”,他们知道生命的秘密吗?)。假设孔维和周韵是A、B角,那么就可以产生一下奇幻的可能:1976年的房祖名和孔维上床之后,孔维怀孕了,然后孔维也在某种时空渠道,去新疆或云南寻找孩子的父亲,于是孔维和周韵身份互换(那两个路标是姜文所制作),云南和新疆也互换。卡夫卡说:“我们确信拥有的东西,最终只有丢弃。”姜文使用数学矩阵的方式来达到深层繁复叙事的效果,但他似乎只显示出一种,不过还是留下诸多蛛丝马迹。

  电影最浪漫、也就奇幻的章节,就是1959年的火车掠过婚礼现场,一个帐篷被点燃且刮起,非常像一个招魂旗,当飞扬在火车之上的刹那,房祖名出世。1959年出生的孩子,一出生便遭遇三年自然灾害,然后上学时不正规,典型的时代弃儿,这也是形成房祖名回到1959年再度出生的原因之一。“当尖叫的飞鸟逃离黑色的天空/人们沉寂无言/我的血因等待而疼痛。”这几行诗来自《暴雨将至》,其实也可以概况《太阳照常升起》。而在时间的塑行上,姜文的创作,同时容纳了瞬间和永恒,从这一点看,本片也是存在主义作品,姜文事实上在向乔伊斯和普鲁斯特致敬。

  当然当然,这第三种解读,是在相信那个“梦”的基础之上的。太阳照常升起,也是在这梦里。这梦的虚实真伪,估计那剧本也写不肯定。

  4、本片的隐秘写作,就是姜文在潜意识里把自己当毛主席的影子。房祖名其实是教员那一死一疯一丢的三个儿子的聚合隐喻,也代表了社会主义的实践。对于教员而言,反是新民主主义/社会主义的结束,、人民公社、大食堂是的开始,房祖名作为太阳之子的深层含义就是如此。房祖名的再生,就是要在人世间建立起成功的社会主义实践。孔维和周韵作为母体,有负责教导其成长、引发其成熟的先天性任务。孔维和周韵代表了教员不同时代的思想和决策,都不能真正影响他。陈冲只是插曲,但有关的人都不幸。黄秋生应该在阴谋中死去,而姜文可以自由的打猎,那其实是实现了教员一直说的“重回井冈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