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末画报Reading Life》最新一期的卷首语中令狐磊写到:“播客是一种聆听内心的内容传播媒体。与传统调频电台那种要在更大范围发送 FM 短波不同的是,播客的话题由于是点播形式,它可以做到更垂类的内容,从我看来,这些从20分钟到2小时的内容,可以更针对性地讨论和讲述一个具体和深度的内容......在这个多元化的时代,播客的一个重要真理‘一种追求原真性的讲述,保持内容与讲述者的一致性和内容多样性’是建立和保持受众的关键。如今,在中国有上万个播客节目,可以拓展我们对于‘阅读’这件事情的更多维度,它们对于我们的心灵的滋养,大有裨益。”

  梁文道的《八分半》播客频道就是这样一档播客。要不是这档付费播客上线,大家可能还没有意识到,梁文道已然是社交媒体上的“文化明星”。熟悉梁文道的人会叫他“道长”,虽然他曾经公开解释这个称呼和信仰宗教无关,只是源于他曾经的媒体工作,但是作为一档播客节目和一家出版机构的“长”,梁文道自成一派的“道”吸引一众志同道合人。

  《八分半》的线下听友会如火如荼地开展,第二站在上海誌屋,意料之中的座无虚席。借此机会,我们与道长一同探讨了“阅读”这件事。

  当播客、短视频甚至像小红书这样的图文将大众长则数小时、短则数秒的注意力塞得满满当当时,我们阅读的空间还剩下多少?

  这已经不算什么不同凡响的发问,这般“阅读危机”已然成为我们的日常。对此道长不以为然:“阅读的危机甚至发生得更早。20世纪初纸质书籍成为一种大众消闲产品,后来的大萧条时代出现的“企鹅出版”让廉价平装书普及了阅读。在同一个时期,广播电台诞生,后来又有电影和电视,他们无一不侵占传统阅读,再到现在,互联网,传统阅读当然又被抢走一批读者。一百多年来每一波媒体革命都带来新的媒体形式,传统阅读可能就从来没有安全过。”

  诚然,在当下,传统阅读被多元的娱乐方式挑战着,然而,阅读的定义也在被更广义地扩张着。如果说曾经的阅读是一项需要付出长期注意力的活动,那当下社交媒体给阅读下了个新定义,“它们索求受众的时间越来越短,越来越碎”,快餐信息压抑、缩短甚至剥夺了人的注意力,让人们再也无法深度阅读。这对阅读来说是一记暴击。

  纸本书还面临第二记暴击。因为人们已经习惯了用手机或者平板阅读,购买会员阅读成本大大低于一本一本买书;纸本书又沉又占空间,加上环保和节省纸张等理由,纸张书籍在未来几年、几十年内出现销量萎缩和品种下降的前景是比较清晰的。道长甚至觉得,“未来很多书可能会只有电子版,或者是电子版先出。以前亚马逊先出纸质版,电子版会晚一段时间,现在这个周期再缩短,一个星期后电子版本就出来了。未来可能会倒挂,先出电子版,再看要不要出纸质版。”

  这和普通读者的感受以及出版行业的基本数据一致。刚过去的上海书展和往年一样,一面是少数爱书人冲过去淘外文书、稀有书、绝版书,一面是大众和媒体预见性地缅怀实体书的没落。纸本书的末年也许不可避免,但末年一定意味着颓废吗?“读库”的创始人张立宪曾说过:出版就是极少数人为少数人做的一件事情。梁文道认同这个说法,他拿黑胶唱片来比喻纸本书。

  “黑胶唱片今天的销量其实是在上升的。这说明什么呢?在未来世界,要用实体来听音乐的人肯定还会有,也许还不少,但是比起全部听音乐的人来讲,一定只是少数,主流还是用 streaming(流媒体)。我觉得阅读纸质书大概也是这么一回事,它会成为一个少数人的事情,纸质版被当成是某种特殊的、物质的爱好。”

  在阅读面临的已经很复杂的局面中又杀入了播客。在各大播客厂牌做的用户调查中,“通勤时间”牢牢占据播客收听场景的前几位,而以往在地铁里站着的上班族不是在看书(包括手机阅读)就是刷短视频。从这个角度看,播客似乎找到了自己在阅读和视频之间的生态位,但要说清楚播客和纸本阅读、视频的敌友关系,还得回到视觉和听觉这两种基本感官上来。

  对人类来说,视觉是我们获取信息的首要媒介,甚至是压倒性媒介。然而仔细审视听觉,会发现它被低估了。在《万有感官——听觉塑造心智(The Universal Sense, How Hearing Shapes the Mind)》中,作者提醒读者,几乎所有的生物在它们进化的路上,宁可放弃视觉,几乎没有放弃听觉这一感官的。事实上,人也如此。耳朵是永远不会关掉的,除非你主动捂着它,原始人类即使睡着了,也要留半个耳朵听听危险的动静。不能关闭的次要媒介,最终被人所应用的结果便是——伴随性媒体。道长解释播客:“我手上做别的事儿,甚至看着报,看着手机,都能够听播客。当你耳朵听的时候你会有种释放的感觉:手上可以空出来了,眼睛空出来了,能干些别的事儿。但也反过来,这就注定了播客或者有声节目的收听不可能是百分之百集中的,注意力是分散的。”但也是这种伴随性加上对注意力集中程度要求低,使得播客的收听场景除了通勤,还有更多在做家务、煮饭、洗澡等一心多用的活动上。

  所以,播客似乎从内生属性上就不是来抢纸本阅读受众的。因为不占用眼睛,也不占用手,所以比起短视频,播客和传统阅读的关系仿佛更加友好,他不仅不挤占阅读,还会对阅读起到推动和补充的作用。至少,有很多听众来听播客,就是为了来找好书的。

  在中文播客界以书评为主的优秀节目很多,甚至道长自己在《八分》和《八分半》中也讲过不少书,他自己也经常遇到听过或看过他节目的朋友,因为他的推荐去买了书。

  “在这个意义上讲,播客是可以让人关注到传统阅读的一个渠道,也可以被当成书评来看。”

  当我们在阅读的时候,我们读的是什么?当“10分钟看完一部电影”“15分钟读完一本书”的内容在社交媒体铺天盖地,我们仿佛掉进了对“阅读”的迷思。请教道长他四两拨千金。

  “你看了餐厅评论能不能靠这篇美食评论代替你吃那顿饭?大部分人都觉得不能,因为吃饭是一个很综合的感官经验,而美食评论无法复制那种感官经验。

  很多人一想到书就想到精神性的东西,其实不然。读书是很物质性的,尤其是纸质书。在你读书的那一刻,有一些隐秘的信息在你不注意的情况下潜入了你的身体。现在大家觉得阅读能被其他媒体形式替代,是因为我们只把书当作是讯息,把阅读当作是讯息的摄入,所以仿佛阅读可以被浓缩,再用别的形式表达出来。”

  书,需要集中注意力来看,但因为它调动了全方面的感官,它是一种较为深刻的精神和身体体验。完整的阅读行为,一定是通过占有你生命中一段高注意力的时间实现的,读者投入了时间、专注、情感以及生命体验,这些都无法被某一种旁的媒介取代。当手握一本纸质书的时候,有经验的读者可以很快浏览序言、目录、重点章节,看过的书可以很快找到想找的部分。对此道长指出其本质在于“滚动”和“翻页”—— 这两个动作对人获取信息以及全方面感官体验大不相同。

  “侧页印刷出现后根本性颠覆了人类的阅读,我们现在可能习以为常,但是这个设计其实是新颖的,而且是方便的。也只有纸质书能够用明显的前后翻页的动作,电子书都不行。电子载体的阅读是一种向下拉,或者横向拉动的方式,互联网有个名词叫‘scroll(滚动)’;但是不要看阅读载体是现代前卫的,但‘滚动’其实是一种很传统的阅读动作——因为古代的卷轴就是卷动式,有横着卷的,也有上下卷的。滚动式阅读是无法翻动的,你也不能决定先看哪里,只能跟着走。播客和视频其实也有点类似,只能跟着时间线性的走。可以快进,但是我们很难精准地选到说我要听或者看哪一段,我们大致上是会交出某种主动权的。”

  于是梁文道和几位好友创立“建本文库”时提出“纸本末年,素简作书”。到底什么是素简?道长先讲明:“素简并不是贫穷,素简是一种心态,好好做,做好书。是简素,但不是简单,更不是简化。你想把它做好,势必要耗工耗时。简素也不是漂亮,不是在装饰上让它更炫目。我们希望这个纸质书能够让你愿意留存下来,那要考虑的因素就更多。用什么样的材料、油墨才能留存的好?什么样的纸张能够在不同的天气、不同的温湿度下都不起变化?什么样的印刷可以在各种光线条件下都清晰易读?不同的字体、字号对阅读者构成的挑战和吸引是什么?......然而我们不可能做到完美,所以问题就来了,我们要做抉择,选择什么、舍弃什么。这是一个太复杂的事情,但是它不是什么花巧的事情。读者拿到书可能就是一本一眼看上去很普通、好看的、可阅读的书,但其实就和一张舒适的椅子也许看起来很平凡一样,背后不知道花了多少力气。”

  “建本文库”不出新书,而是拿已经出版的书来重新制作,“我们要找的是可堪咀嚼与留存的书,也就是经典,但是我们不希望它是被束之高阁或者太过常见的经典,比如四大名著、《史记》等等。我们希望选出来是相对而言不是最热门,但又是很有意思、可读性很高的经典,因为我希望这个书是你收到后会去读的,而不是就摆在那儿的。至于内容类型完全没有限制,文学、社科、翻译、本土,全部兼顾。”

  二十多年前,梁文道曾经在香港当一个广播电台的台长。三十岁的台长领导着年纪更长、经验也更丰富的下属,如何称呼就比较犯难。香港人不习惯叫职称,叫“台长”显得太正式,连名带姓叫“梁文道”又有些随便,他又不用英文名,于是同事帮他起了个绰号叫“道长”,就这样慢慢叫出去了。

  梁文道做了一辈子媒体人,欣然接受这个标签:“这是职业身份,相对客观,能够囊括我做过的所有工作。做广播、电影、电视、写作,到现在做播客,都是广义的媒体。”媒体形式在变,但是贯穿他媒体人生涯不变的就是阅读—— 他读书、写专栏、写书,在“八分”和“八分半”里,关于读书的内容甚多,甚至因为讲得好无意给很多书“带了货”。

  很早就有消息称梁文道“半退休”,以年轻人为主的听友们发出一阵艳羡。但是道长却一脸苦笑,“我现在感觉好像没退成。”他还是很忙,做节目花时间,筹划建本文库更是,“很多人退休了也很忙的,就像我一样。”

  但也确实和工作不一样,“变了的是心态。不再那么积极的想要成就什么大事儿,什么事情好玩、有意思就去做,做了就是给自己个交代。现在做的都不是什么大事业,甚至还是贴钱的亏本事情。你们不要不相信,我说的就是建本文库亏本。”说完他自顾自地笑起来,顽童一般。

  从2016年的《访问》、《读者》以及《噪音》之后,梁文道在大陆没有出版过新书,写字创作多是为了给朋友写导读、序以及一些策展文字,但是创作是从来没有停止的。梁文道有一个相当庞大的笔记本,笔记内容主要是关于过去一个时代里面的南方的故事,地域从福建、广东、海南、香港、台湾、澳门一直到南洋,最远是印度的加尔各达,他写这个海域里过去几百年出现过的一些人物、事件,里面有荷兰人、英国人、马来人、印度人、印尼人、越南人、广东人、客家人、潮汕人、闽南人、海南人……“可能还有一些我觉得有意思、很奇怪的东西。我想象它可能会像我很喜欢的乌拉圭作家加莱亚诺三卷本的《火的记忆》,这套书讲这个拉丁美洲的历史,却是非常个人化的、充满了很多民间传说、古灵精怪的一本书。”

  南洋的主题陌生又熟悉,他的好友许知远近年来也写了不少上世纪先贤在南洋寻找出路的故事。马华文学这几年在大陆也形成了一股不大不小的潮流,这些南洋作家的文字中保留了更古早的中文,但又有新的创造,“我其实十几年前我们就向国内许多出版社推荐过这些作家,李永平啊,张贵兴啊,当时没人理我,现在我很高兴看到黄锦树的书那么快地都出了。”“那你的这书什么时候能出?”我很怕道长拿出见面会的鸽子来回答我。

  梁文道:我们一开始就讲好会办这些活动,是想看看在听节目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听听他们故事。虽然大家可以留言讨论,但是我仍然觉得看到那个人,了解他 /她的样子和状态对我怎么继续做播客有帮助。

  梁文道:我隔一段时间会在订阅的节目里浏览一下,如果主题感兴趣就听听看。有一个英语的播客我比较常听的,叫做 New Books Network,每个礼拜介绍一本书,全是学术书,很硬核,很有趣,它让我知道很多新书,知道整个国际学术界、人文社科界的新动向。国内的很多播客我也很喜欢听,像“随机波动”、“声东击西”、“忽左忽右”,还有我同事杨大壹的“文化有限”,我朋友婉莹做的“博物志”,尤其喜欢听她讲一些我没去过的地方。最近听了一个讲古典音乐的叫“响声”,还有一个饮食播客“厨此之外”。大部分播都是越做越专业,有一些很专业的人在做专业的播客。

  梁文道:大学时候对我影响很深的是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我今天不会觉得海德格尔是我最喜欢的哲学家,我甚至觉得他有很多问题,但是我必须承认,他的哲学思考和文字推演的路线有他的魅力。如果我们要建构理论的话,是一个论证接一个论证,环环相扣。他不是,他好像是一句话跟一句话的关系,一层一层地逐渐逼近核心,那个东西原来好像包裹在一块布里,他每一句话就掀开一点,一步一步,最终他要让那个东西自己呈现出来。那个思考方式太独特了,对我影响很大。另外就是《论语》,小时候觉得很无聊,很迂腐,但是每次重读,越来越觉得这是一本很厉害的书。放下考据和历史不讲,纯粹从我念哲学的角度,它简直就是中国人的“知识分子指南”。虽然我不会说我是儒家信徒,但是透过这本书(加上孟子以及司马迁),他们代表了儒家的一种类型,而那种类型对我影响很大。

  特别提醒:由《生活月刊》和《上海文学》杂志社特别策划的《生活在上海》文化播客邀请到梁文道和作家黄昱宁参与节目录制,共同对上海这座城市的变化展开对谈。即将上线,敬请期待。

  《生活在上海》是由《生活月刊》和《上海文学》杂志社特别策划的文化类播客节目,这是用文学的方式进行的一次虚拟city walk。不局限于某个地标,而是一种更自由的文学行走,在上海这个城市的范围里,用作家们的经验、记忆和想象,串联起的一种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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