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剑恩仇录》里有位香香公主，说是生来喜食鲜花，吹气如兰，浑身散发着淡雅甜美的味道，小说情节令我记忆深刻。我也从小喜欢吃花，但不是受香香公主的影响，那时还不知道金庸，我的喜欢纯属“好色”加嘴馋。
老家十源在群山拱卫之中，峰峦叠翠，植被丰茂。寒冬一过，草木复苏，各种花卉就次第开放了。除了种植的梨花、桃花、李花、金针花（黄花菜）、金雀花、苹果花、木槿花、芙蓉花、木瓜花（木瓜海棠、《辞海》解释木瓜亦称“榠樝”）等，还有粉红色的早樱花，红色的山茶花，白色的栀子花、百合花，黄色的旋复花、野菊花，橙红色的萱草、凌霄花，蓝色的鸢尾花、鸭跖草，紫色的蓟花、葛花，紫蓝色的马蔺、婆婆纳，花朵像儿童画里小太阳一样的野生紫苑，开得像小金丝菊的白花檵木，有开白和紫两色花朵的胭脂花、美丽胡枝子……最显眼的莫过于杜鹃花，十里八乡有白杜鹃、黄杜鹃、紫杜鹃、鹿角杜鹃、映山红，真个漫山遍野开满，一年四季不断。
花虽多，但不是每种花都能吃，也不是能吃的花就能上餐桌。文成某些菜肴比较小众，比如棕榈包、棕榈芯，我走南闯北都未见过有这道菜，本地人却拿来当宝，还价格不菲。花做的菜肴也一样，别的地方基本没见到，也可能是我花季未走他乡。屈原在《离骚》里吟唱：“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运用比兴手法以饮露餐花象征自己高尚的品行，他有未真吃菊花不得而知。我尝过的花有梨花、桃花、映山红、白菊花、月季花、洋槐花、酢浆草花、野百合花等。其实生食花瓣除了唇齿留香，并没有特别的让人留恋的味道，我唯独对映山红颇有印象。大人们告诫说野苞花（映山红）会吃吐血，但小伙伴们去山上照吃不误。吃映山红先抽去花蕊，摘一把放嘴里，花瓣薄薄柔柔，味道酸酸脆脆，口感很不错。它吐出来的渣子和汁液是红色的，我想所谓的“吐血”就是这个缘由吧。不过黄杜鹃真不能吃，那玩意羊吃了会发羊癫疯，它有个名字叫羊踯躅。在我的认知里，淡色的花一般无毒，就像自然界的其它生物一样，颜色越艳丽越危险。文成人吃白色的花居多，另外颜色的也就几种，大家不吃的东西我也不会犯傻去尝试。
据我所知，上文成人菜谱的花有金针，紫藤花、栀子花、金雀花、鸡冠花、芙蓉花、木樨花，还有开白花的木槿和美丽胡枝子，至于怎么吃且听我一一道来。
我家老房子右手边的坡地上有一颗长成乔木的白花重瓣木槿，是我奶奶年轻时手植的，属于全地方最大的一株。单瓣木槿在十源是比较普遍的存在，主要有白紫两种颜色，红色的朱槿（扶桑花）是它同属姐妹花，不过朱槿是常绿灌木，而木槿是落叶灌木。有人种植木槿当菜园的篱笆墙使用，原因在于它可扦插、易成活、繁殖快。《红楼梦》第四十九回这样描写大观园的芦雪庵：“原来这芦雪庵盖在傍山临水河滩之上，一带几间，茅檐土壁，槿篱竹牖……”说明木槿篱笆不是十源人的独创。白木槿花在文成被称作“千年梨花”，“千年”是夸张的修辞手法，我猜测是两种花颜色一样、木槿花比梨花大很多显得“道行”高才被冠之“千年”。十源山上有一味草药叫“千年霜”（鹿茸草），是以“白”胜霜得名的；地方上还有一位绰号叫“千年熊”的矮挫子，意思是千年也是浓缩精华的模样。木槿花开在夏秋季，花期很长，花蕾极多，开得很茂盛，第一天刚摘过，第二天又冒出很多。后来乡邻听说木槿的花和根能解毒拔脓，于是有需要就过来挖点老根当草药用，慢慢树干就倒伏枯死了。木槿花做菜肴很简单，一是放蛋汤，二是跟面条同煮，没什么技术含量，只要别煮太久就行，人们吃它主要是迷信它的解毒功效。我自小怕软体动物，也吃不来软的东西，烧过的木槿花软软黏黏地像鼻涕一样，所以对它没啥好印象。
木槿树后上方就是我家的菜园子。菜园大致长方形，靠路的一侧是约摸一米五高的石头墙，墙上种有白菊花，墙体爬满茅莓。茅莓果实像覆盆子，成熟时酸酸甜甜的挺解馋。白菊花气味清香淡雅，闻之神清气爽，以产于桐乡的杭白菊最为有名，是中药材“浙八味”之一。我未见当地人用白菊花作菜肴，但我吃过白菊花制成的药膳。高一时因近视，父亲带我进县城治疗，医生开了一副药方，说用龙眼、猪肝、白菊花、蜜枣熬汤可明目，于是就利用了墙头上的白菊花。药汤香香甜甜的很好喝，但后来我还是戴上了斯文的眼镜。
菜园墙的对侧与菜地齐平，往下一道高坎，隔开弯曲错落的田垄。坎边一溜整整齐齐的是黄花菜，中间还有一丛木芙蓉。我母亲说那是真的金针花，它开鲜黄色单瓣花，野金针花（萱草）开的是橙红色单瓣或重瓣花，比金针花漂亮很多。金针花开黄艳艳，母亲每天清晨去采摘带着露珠的鲜花回来，然后下面条当早餐，面汤带有花香，我们吃得津津有味。多余的金针花则烘晒干燥保存，干金针花怎么食用全国皆知，我不再赘述。野金针花不能鲜食，说是有毒，只能晒干做菜。后来得知不论是野生还是种植的金针花蕊都含有秋水碱不宜直接吃，要摘除花蕊或者焯水或者干制才能安全食用。那时农村的孩子像牛一样整天疯跑，体格好吃啥都没事，不像现在的小宝贝锦衣玉食，肠胃功能弱建议还是少吃为妙。木芙蓉也是木槿属植物，长得大手大脚，算是花木中的大个子，叶子大过手掌，花朵硕大如碗。金秋时节芙蓉花竞相绽放，花团锦簇，似锦如霞，美不胜收。难怪白居易描写杨贵妃是“芙蓉如面柳如眉”，但形容女子娇艳若出水芙蓉指的却是水芙蓉，也即荷花。芙蓉花像小姑娘一样会“变脸”，清晨开放时颜色雪白，午后慢慢转为粉红色，到傍晚时分又变成深红色。朱熹门生刘子寰有诗云“晓妆如玉暮如霞，浓淡分秋染此花”，写的即是芙蓉花色一天多变的特性。芙蓉花中看又中用，跟木槿一样，花和根有清热解毒消肿排脓功效，花用盐水浸泡几分钟再用清水洗干净，可用来放汤做羹烧粥，或者切碎倒入鸡蛋液中调匀，然后下锅做成香气诱人的芙蓉花煎蛋。
菜园子上下宽面的两道菜园坎遍植金樱子，枝蔓交错荆棘密布，杜绝了鸡鸭鹅对豆瓜青菜的觊觎。据说金樱子的花可用来炒鸡蛋或者和面粉搅拌制成花饼，但母亲不晓得做，我也就没有这口福，它的果实倒是没少吃。金樱子果方言叫“刺陀”，霜后的刺陀黄橙橙的，像生气的女朋友一样浑身是刺。你吃它得有方法，手要小心翼翼避开藤蔓和果实上的尖刺，摘下来拿捏住刺陀的两端，放石头上磨蹭去毛刺就可以放心享用了。它的味道有点甜，有点涩嘴，像青涩懵懂的爱情味道。菜园除了种时令蔬菜，也种鸡冠花。鸡冠花穗状花序顶生，成扁平肉质鸡冠状、卷冠状或羽毛状，花黄白色、淡红色或紫红色，因花朵酷似雄鸡顶冠被誉为“花中之禽”“花中凤冠”。鸡冠花原产非洲、印度等地，被视为吉祥之物，在印度称为“波罗奢花”，是供奉佛祖的花卉之一，传入中国后曾用于供奉祖先。鸡冠花是苋科植物，嫩叶味道类似苋菜。夏季采摘的嫩花序焯水可凉拌可炒食，亦可与猪肺煲汤辅疗咳嗽，秋季晒干的鸡冠花则有止血止痢功效。
菜园墙外的小道向上穿过一片柳杉林，便到了我远房爷爷家。他家有几样东西是我家没有的，一是鲜艳欲滴的樱桃，一是酸甜可口的杨梅，曾经令我童年垂涎三尺。还有就是黄栀儿（栀子）。栀子花的花语是永恒的爱与约定，“栀子花，白花瓣，落在我蓝色百褶裙上。爱你，你轻声说……”“栀子花开呀，是淡淡的青春，纯纯的爱……”歌曲《后来》《栀子花开》咏唱的青春与爱情令人遐思心动。农民都是实用主义者，没心思风花雪月，种植花花草草观赏性排在第二位，种它必有实际用途。黄栀儿也是一味中药材，果实具有泻火除烦，清热利湿，凉血解毒的功效。栀子果黄色或橙红色，古代用它与茜草给帝王所用的衣服染成高贵的黄色，只不过现在黄色烂大街，有些地方端午时还用它们给粽子和鸡蛋上色。栀子花素洁芬芳，香气扑鼻，不光有颜值，还有食用价值。在文成吃法比较简单，一是鲜花焯水凉拌，二是洗净沥干水分倒入蛋液中混合搅拌再放热油锅里炒熟，三是与银耳莲子等炖汤。听说外地有辣椒炒栀子花，辣得痛痛快快，这种辣手摧花的搭配我不敢苟同。
远房爷爷家左侧也有条小径通联我家，在屋横头与左手边的小径汇合，逶迤向西延伸。西面小径一路上有婆娑的李树、俊秀的桃树、高大的梨树、挺拔的喜树、遒劲的槐树、横斜的木瓜、粗壮的柿树，春夏季姹紫嫣红、落英缤纷、郁郁葱葱。柿子树左下方是别人家的菜园子，菜园的后坡坎种满一簇簇的白花美丽胡枝子。老家方言叫美丽胡枝子为蔓里梢花，有人写作茉莉晓花，土话音译不同而已，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没人细究，也无人说出个所以然来，百十年来一直这么叫着。美丽胡枝子为豆科多年生落叶灌木，总状花序腋生，花冠白色或红紫色。山上有很多开紫花的美丽胡枝子，白色的一般都是农家种植，我一直很好奇原株从哪里来，至少在野外没见过，也许是一经发现就被人挖走了。美丽胡枝子的花也是用来做汤的，一是做鸡蛋汤，二是同猪肺烧汤，对咳嗽有疗效。它的花也可晒干保存，干花一般与猪蹄、猪肺、兔肉一起烧成为药膳。
紫藤花得到老家后山上去采摘。老乡叫紫藤花为黄腾花，黄紫颜色相去甚远，疑惑之余去查资料，紫藤花确实有个品种被称为黄藤。紫藤是落叶攀援灌木，总状花序下垂侧生，花冠蝶形，紫色或深紫色，花期4-5月。花开时如同一串串紫色的风铃，在树丛中摇曳生姿，非常醒目。紫藤花蕾用沸水焯熟，再用盐水浸泡，可炒食，可做汤，也可做包子馅，花季时菜市场有卖。紫藤花味道在我闻来比较刺鼻，我不太敢靠近它，因此也不喜欢吃。
我最喜欢吃的当属金雀花。文成人叫金雀花为金剪花，我知道这个名字是读大学时，英国有个金雀花王朝，影响英法数百年。“金雀花”是亨利二世（金雀花王朝首位英格兰国王）的父亲安茹伯爵若弗鲁瓦五世的绰号，据说若弗鲁瓦喜欢在帽子上插金雀花装饰，后来金雀花被作为弗鲁瓦家族的代名词。金雀花为豆科植物锦鸡儿的花，颜色金黄，形如鸟雀，精致小巧，微风吹拂如金雀展翅欲飞，甚是赏心悦目。它因花型漂亮、枝条柔软备受盆景爱好者的推崇。金雀花还是一味中药，我母亲在老家的门前坎种了两株，说是能治肺虚咳嗽、腰膝酸软。四五月开花，花期较长，因为种得少，小时候难能吃到一两次，所以印象尤深。金雀花最佳搭配是鸡蛋，本地菜名叫“金剪花揾蛋”，做法跟芙蓉花煎蛋差不多，三四个鸡蛋打散，放入适量金雀花搅拌均匀，倒入油锅煎至两面微焦，加水加生姜料酒煮开即可（喜欢喝汤的可多加点水，也可不加水）。等到出锅，花的香甜融入鸡蛋的鲜香，色泽金黄中带着翠绿，看起来就食欲满满，吃起来更是回味无穷。这道菜吃的是金雀花的香甜味，所以尽量不放佐料。
文成还有些花一般不直接食用，比如葛花、槐花、木樨花，人们用来泡茶或浸酒或作它用。葛花是葛根的花，我二叔讲酿制糯米红曲酒附近不能有白骨藤（葛根），否则做出的酒会像水一样寡淡无味，可能有些道理，中医说它具有解酒醒脾、生津止渴之功效，嗜酒者不妨试试。木樨花就是桂花，品种有金桂、银桂、丹桂、四季桂。除了四季桂开得早，其它的一般在中秋时节天气转凉时开放，桂花香味浓郁，十里可闻。泡茶是桂花最常用的食用方式，也可制成桂花糕、桂花酒、桂花糖等。槐树的花蕾本地叫槐花米，煮水后是黄色的，做粽子或九层糕前用它来浸泡染色。前次5月份在去往延安的道路两边、野外山上满是槐树，时值槐花开放，车窗外满眼繁密似雪。延安槐树那么多，老百姓讲全是政府的功劳。因为地处黄土高原，曾经黄沙漫天，环境恶劣，不宜居住。为改善生态环境，政府规定适龄公民每年义务植树4棵，如今与过去的黄土高坡已是天壤之别。当地人告诉我槐花可炒鸡蛋，可做成槐花汤、凉拌槐花和槐花糕等。槐树在老家很少，我并未见过谁拿它做菜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