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意义在于产生商业价值还是普惠性的大众服务?城市里的公共空间有可能告别千篇一律吗?我们对城市的身体感和想象力,如何才能被激发?如何突破建筑的条条框框,释放公共空间的潜力,打造具有创造力的公共生活?作为三联人文城市奖架构共创人和两届评审,周榕以第二届三联人文城市奖的入围项目为实例,解读了他心目中的人文城市。

  周榕,中国当代建筑、城镇化、公共艺术领域知名学者、评论家、策展人;美国哈佛大学设计学硕士,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博士、副教授;中央美院城市设计与创新研究院副院长、客座教授;《世界建筑》杂志副主编;多家国际国内专业媒体编委;原创知识自媒体“全球知识雷锋”架构创始人;“三联人文城市奖”架构共创人。

  如今,中国的汽车等精密机械已经达到了很高的制造水平,然而同样作为人类文明的产品,我们的城市为何会长期停滞在一个相对粗糙的水平上呢?

  归根结底,这并非建造工艺的问题,是源于对城市问题的“认知封印”带来的价值观的偏狭,以及思想分辨率的低下。长期以来,绝大多数人对城市问题的认知都被限制在某种封闭状态的狭隘认知象限之中。

  城市的话语权被极少数人垄断,由于缺乏交流,他们之间会形成一种相互孤立的状态。我们往往认为城市问题是宏观的、抽象的,似乎只属于集体或共同体的范畴,应该由精英专业人士自上而下地讨论,似乎与我们无关。然而,作为城市的使用者,城市与我们每个人息息相关。从宏观、抽象、集体官方专业的角度来看,我们中的绝大部分人是不会被看见的,更不用说被关怀、被抚慰了。

  通过两届的评选,三联人文城市奖逐渐明晰了自身的价值取向。城市需要从物的逻辑、资本的逻辑、权力的逻辑、流量的逻辑中,重新回归到人的底层逻辑上来。从精英视角转换到大众视角,与微观、具身、个人、民间、非专业的视角进行混融和集合,我们并不仅仅从一个确定的视角出发,而是由千百种不同的视角交叉在一起,汇合成一种更为大众的视角。

  因此,我们的价值站点也有所转换,从物回到人,从媒介回到现场,从视觉回到体感。并且,这些理念贯穿了整个奖项的评审过程。例如,我们组委会共有7位评委,评选时要求每个项目至少有2位评委亲临项目现场进行考察,而每一位评委至少去过5个不同奖项候选项目的现场。因为从照片、影像等媒介中看到的建筑和现场身体感知到的完全不同。如今,建筑设计的逻辑几乎被视觉统摄,但实际上,体感才是最重要的,建筑终归是为人服务的。只有在近人尺度中,我们才能真实感受到建筑所辐射出的能量。

  因此,三联人文城市奖是一项稀缺的公共产品,它在传播中给大众提供了一个认知屏幕,打造了一个观察窗口及价值平台。实际上,中国城市发展中近年来涌现出相当多的优秀作品,而三联人文城市奖的作用,就在于让城市中优秀的角落“被看见、被肯定、被传播”(李鸿谷主编语)。

  每个评委都会有自己的价值站点,作为两届终审评委,我心目中关于好的人文城市的价值标尺,可以分成五个维度:

  第一,是具有足够的开放度,有普惠性、可达性、可使用性。然而我们的城市里,仍有太多普通人不可企及、无法抵达的空间,会通过收费之类的形式,把它们变成一个个被少数人垄断的空间。北京的后海一带就是个很典型的例子。从前这里是一个完全面向大众开放的公共空间,在我早期的记忆里,常有老人在那儿游泳、下棋、遛弯。但从2003年之后,仿佛一夜之间,整个后海的滨水岸线全部被酒吧、夜店所代表的消费主义所垄断,整个后海几乎找不到任何可以免费接近水边的区域。好在这种情况后来得到整治,现在后海的滨水区域又重新回归了大众。城市的稀缺资源究竟该用于产生商业价值还是普惠性的大众服务,这涉及城市根本性的价值取向问题。

  比如建筑师李虎在深圳做的坪山大剧院,就是一个正向的案例。坪山作为距深圳市中心较远的工业区,平时是工人的聚集地,然而他们并不是这种票价动辄一两千元的剧院演出的受众群体。如果建造剧院类的公共建筑花了几个亿的投资,只是为了服务于城市中低频次发生的事件和极少数人,这与普惠性原则是相悖的。而这个项目提供了一种很好的方式,它被设计有一个环绕建筑的公共空间,任何人都可以从从台阶上到屋顶,甚至有一条路可以进入室内。这就是城市释放给每一个普通人的善意。这也是我非常推崇的一个项目,遗憾的是,最近得知这个公共空间全部被钢板封起来了。

  第二,是丰富度,它能够提供多样性的生态位。我们的城市社会是由非常多样的利益群体构成的,每个群体都需要拥有不同的生态位。然而我们的城市往往对此视而不见,它提供的都是均一化的公共空间。事实上,“公共空间”本身就是一个十分粗糙的概念,它是设计的起点并非终点,其中有很多细节是有待探讨的。所以,所谓统一、通用的设计,实际上并没有关注到多样性里的差异性,并且体现了部分建筑师认识分辨率的不足。即使在多样性之中,也存在差异度。这种差异性可以通过个体之间的离散度加以衡量,而蕴含在多样性之间的差异也是多样化的。比如图中所示的松阳老街,其多样性和离散度完全超越其它以文物保护为目标的项目。

  第三,是活跃度,给城市所带来的吸引力和生动感。很多建筑建成后拍照、发表、得奖,到现场一看空无一人。这意味它并没有提供给社会大众进入自己、让自己活跃起来的机会。上届人文城市奖的得主,广州的何健翔、蒋滢夫妇,他们设计的连州摄影博物馆其实当时引起很大争议。因为上届最终评选时可谓高手云集,宣布它摘得桂冠时全场皆惊。但我们是在人文城市的价值系统下去做评价的,在生动性方面,连州摄影博物馆远超同台PK的其它项目。当我们进入这个空间时,它给予我们的震撼是无法言喻的。这个空间完全面向公众敞开,老人在这搓麻、打牌、喝茶、聊天,对面中学生上下学时冲过来在楼梯上跑动……正是因为它的开放性,给社会带来了强烈的吸引力。

  这个建筑还使用了很多老仓库拆迁留下的材料和植草砖,整体造价每平米不超过3000元,但最终效果却超乎想象。并且这座建筑的态度之谦逊,是大部分精英建筑难以企及的。虽然身处广东连州这个小城,街上都是老旧低矮的建筑,但这个三层高的建筑并不会像一个新建筑一样十分突兀地立在那里。为了和旁边的老建筑相协调,它将衔接的部分做成“里出外进”的状态,特意将体块切碎、尺度做小,因此在旁边行走观看的时候不会感受到它对周边建筑的“俯视”。而这些,不去现场亲身体验是难以感知的。正因如此,最终这个作品在众多名作中脱颖而出。因此我们也一直强调“现场的体感”。只有在现场,你和建筑建立肌肤相亲的亲密关系,才能感知到建筑的热力。

  第四,是作品落实到环境中的颗粒度。颗粒度并非指建筑局部的细节打磨,而是指一种对广域世界的细腻认知,而非株守一套建筑本身物的逻辑。除人的情感、心理的多样性分布之外,还应当看到其他物种的需求。比如上届社区营造奖的得主,上海同济大学刘悦来老师所做的社区花园之一。它位于城市的一片三角形的三不管地带——一边是普通社区,一边是高档住宅区,其中隔着二十年的跨度,还处在两个区模糊的行政边缘之间。小区其实起到萃取的作用,它将不同的聚落用清晰的边界划分出来,把城市变成一块块割据的领地。因此原先这个地方带给人一种强烈的割裂感,但由于这个社区花园的出现,两边的居民都跑来种菜、种花、聊天,这在非常微观的尺度上有效弥合了社会分裂的危机。

  这个项目中的颗粒度是令我感动的。在现在我们的人工城市中,别提昆虫,鸟类的过冬都成为一种困境。而这个社区花园针对不同昆虫提供了不同的繁衍、过冬的环境,这些空间是不会受到人类打扰的,所以转年大家可以听到唧唧虫鸣,看到蝴蝶飞舞。这给生活在那里的孩子们提供了一个从小用细腻的情感分辨率和使用多感官直接与自然接触的机会。其中类似的设计还有蚯蚓塔、青蛙之家。反观如今的景观设计,只是种树种花,我们对于城市的想象力匮乏正是由于长期浸泡于这些枯燥乏味的平庸设计中。而颗粒度所带来的多域感、大跨度,能够帮助我们找回被隐性剥夺的身体感和想象力。

  第五,是冗余度。设计工作的结束,只是空间融入城市的开始。因此设计需要给发展留下一些不被定义的冗余空间,这种看似多余的部分既是城市中最具魅力的部分,也是未来涌现更多发展机遇的可能性。今年组委会特别奖授予了猛追湾,它的竞争对手是麓湖,麓湖从硬件角度上来说完美的无可挑剔,但它消费群体高度一致,都是所谓有品味、讲格调、强经济实力的人群。然而,猛追湾的兼容性更胜一筹,在这里你会看到多样的群体,跳广场舞的老头老太、残疾人,等等。从硬件水平上来看,猛追湾确实稍逊麓湖,但是在城市生活多样选择的冗余度上却略胜麓湖一筹。

  从下图中可以看出,第二届三联人文城市奖入围项目的分布非常集中,这届北方的项目只出现在北京,剩下的几乎都分布在长江以南,并且集中在珠三角、长三角等东南沿海一线。其中浙江是入围项目最多的省份,广东和深圳加在一起可以与之匹敌,其次就是上海,其他省份的项目屈指可数。这种城市发展的分化令人震惊。毫无疑问,经济水平是原因之一,但城市的理念认知也是非常重要的部分。

  接下来,我将结合今年部分入围项目,谈谈我的这五条价值标尺的之下的人文城市奖。

  城市创新奖旨在表彰在城市的社会意义和人文关怀上积极探索的、有实验性和创新性的项目。包含空间设计、公共艺术、城市事件等实体或非实体项目;或者积极寻求更好城市人居生活,为解决包括交通、医疗、教育等城市问题而做出创新探索的长效实践。

  城市创新奖入围了五个项目,项目类型比较多元化。第一个是大型系列院线纪录片,中国建筑遗产三部曲:《楼》《厂》《乡》,遗憾于后面两部尚未拍摄。第二个是“建筑可阅读”上海文旅融合创新实践项目,“建筑可阅读”不仅成为了上海的文化新IP,其运作理念逐渐被引入包括“一江一河”重点工程在内的城市公共空间治理领域,但落地的形式稍显平淡。第三个是深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吸引了很多业内外人士。但到现场后我们发现,这个展览有点用力过猛,内容密度过高,让人目不暇接,以致于缺乏可喘息之处。

  关于王辉老师主持的福州烟台山城市复兴项目,评委们争论了很久。烟台山是福建苍山的旧名,以前鲜为人知,如今已经是网红打卡地,真真切切起到了城市复兴的作用。这个项目做了大概七八年,期间也克服了很多困难。不可否认,从设计角度来说它是个可圈可点的精彩项目,但对于这个奖项而言,它缺乏主题鲜明、聚焦突出的创新点。

  “艺术在樵山─广东南海大地艺术节2022”这个项目成为城市创新奖的最终得主。由孙倩老师主导的艺术节邀请来自多个国家和地区的艺术家进行在地创作,使得原先已是空心镇的西樵镇及周边文旅资源被激活。项目现场十分震撼。比如马岩松设计的装置“时间的灯塔”,带动一条老街活跃起来,其中的老房子作为展厅也得以有效利用。在这里,我们首先关注到的不是艺术品本身的水平,而是能够感觉到一种外部能量的注入,使得整个村镇的调性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同时,作为一个十年计划,这也将对这座城市将起到持续正向的传播作用。

  生态友好奖旨在表彰尊重生态环境、促进人与自然和谐共存、为城市实际发展提供绿色、可持续发展解决方案的设计实践/技术研究,包含生态修复、绿色建筑、城市景观等。

  这个奖的竞争可谓是最激烈的,最后入围了7个作品。一个争议很大的项目是“山下美术馆”—林家杨梅大棚,它并非出自专业建筑师之手,而是杨梅种植者林家父子亲手搭建。这种似建筑又非建筑的构筑物带来的视觉美感还是很有冲击力的。但这个项目的目的是提高杨梅产量,和生态保护的理念近乎背道而驰,更多是城市的小资产阶级被纯粹视觉美感所打动。如李鸿谷老师所说:这个项目中可以看到城市人的想象与农民实际生活之间的距离,城市建筑师缺乏与农民共情的能力,更没办法为其制造被农村人认同的公共空间。

  还有刘珩老师的深圳荷水文化基地。这个位置需要建一个污水处理厂,但因为用地紧张,只好选择将污水处理厂设在洪湖公园地下。洪湖公园水质净化厂决定采用全埋地式先进净水技术消除视觉污染,同时释放地面景观。现场看时真的没有闻到任何味道。这个项目有很好的理念,同时将工程技术元素和公园景观有效结合,但落实到设计呈现上稍显单调。

  景观设计师庞伟所做的第19届国隔际植物学大会纪念园有点天才的想法在里面。公园原本就是一片荒地,他使用了一个实验性的方案,让大自然自己做主。他在深圳五个地方取了土,铺在这个公园里,也没有种任何东西。我们去看的时候距离那时过去了六年,发现大自然果真是很了不起的设计师,这里不仅长出了草本植物,也长出了灌木、乔木,等等。这个项目可谓“虽由人作,本自天开”,将设计交还给大自然,然而它的遗憾在于面积很小,自然施法所带来的多样性还不够展现充分。

  第五个是黔东南地区木构建筑更新计划,来自广东建筑师陈国栋的作品,他为了这个项目把整个事务所搬到了黔东南,把似乎只属于大城市的建筑设计和思想带到了黔东南地区,扎根在这个地区做了一系列现代木构的在地营造实践。他就带一帮当地的年轻人,一点点耕耘那些不大的项目,这种精神很动人。虽然最后整体效果不错,不过由于经验不足,作品难免有捉襟见肘的地方。

  最终生态友好奖的得主是福州城市森林步道。这个项目的颗粒度达到了很高的水平。它避开了沿金牛山建造的房屋与山中的诸多军事设施,首次将闽江、城市街巷与金牛山相连,将人引入山中。同时,项目超越了国家对于绿道的标准,增加了城市街巷的文化、商业内容。项目完成后,在整个福建省的辐射力都非常强。从宏观来说,这个城市的山水格局被改写了。

  其中细节也十分动人。比如整个步道中没有一级台阶,以及桥面宽度2.4m的设定,这是关注到身体残障人士的需要,为一个轮椅两边一双家人同行所需的宽度,这体现了对不同群体的关怀。除此之外,项目选用钢格栅以便为桥下草木提供光照和给养。这些细节体现了对不同群体,乃至跨物种的关怀。而这个项目落笔很轻,它用最少的代价将山体重新开放给整个城市。虽然整体造价较低,但它还总结出一套相应的技术手段,能够解决以往我们在山体中做项目经常碰到的问题。总体而言,这个项目各个方面都有创新,堪称完美。

  社区营造奖旨在表彰有规模的、对居民共同生活具有启发意义的营造活动,可以包含社区空间营造、社区环境治理与社群运营等社区实践。

  这是人文城市奖中十分重要的奖项,在这个类别中,现场体感和视觉之间产生了明显的差异。首当其冲的是刘宇扬老师的上海曹杨百禧公园。这个项目前身是铁道,设计概念十分动人,要做成上海的高线公园。整个项目使用气势十足、造价不菲的钢结构构建了一个长度880米的空中步道,但调研时顶着烈日走下来不仅疲惫还有些枯燥。设置的篮球场有些扰民所以设置了开放时间,以及设计了展厅但受众十分有限。总体而言,这个项目没有对两边居民区的公共生活起到足够充分的提振作用,可以说建筑师有良好的愿望,但是建成之后并没有达成理想中的社区生活。

  第二个是gad事务所做的衢州礼贤未来社区安置房。说起来,浙江省给“未来社区”的政策力度相当大,开发商可以获得5%不计容的面积投入公共空间。为了消化政策,设计师努力做了很多设计,比如走廊、室外楼梯等做得很宽,等等,预期可以提升社区公共生活活力。但我们到现场后发现几乎没有人使用多出来的面积,这些设计除了形式之外,对真实的公共生活并没有带动作用。然而因为住户没有完全入住,所以还是存疑。但如何界定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之间的半公共半私密的空间,显然还是需要很长时间来探索。

  这个类目大奖的最终获奖项目是由东南大学韩冬青老师主持的南京小西湖街区项目。这个改造项目可以说是我近十年看到最好的城市更新项目,没有之一。项目地处老城南历史城区,项目基地本身非常混杂,具有多个历史阶段的叠加,且没有统一规划。韩老师带动东南师生一百余人将这个项目有限的面积划分成一百三十多个片区,每一个片区都有专人负责,最后呈现的结果,甚至一堵老墙两面的设计都不一样,这种思维分辨率和设计浓度之高,在全球的城市更新中都是非常罕见的,然而所有的设计都恰到好处。虽然只是在老房子的基础上做设计,但在里面你会发现它的体感和你是接近的。

  其实建筑师想做点什么是不难的,难的是在其中达到均衡。这个设计做到了我常说的“打通设计的最后100厘米”。它恰恰利用我所说的“高离散度中的多样性”,激发出了混杂中蕴藏的能量,这是十分了不起的地方。比如这里房子和房子之间差异度很大,但是不会让人觉得乱,因为它在精致的连续性的控制上,做到了无与伦比的设计。其中一面老墙结合玻璃处理成框景设计,沿街展示出中间花园式的空间,做到了荒凉和精致的完美融合。这个项目不似其他改造老街区将混乱现实全部按照模板统一改造的思路,可以称之为中国城市更新改造历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品。

  这个项目的负责人也都做到了倾心倾力,像是南京历保集团董事长范总每天都会来现场,每户居民都和他很熟悉。在改造期间,刘阿姨和范总聊天时被打动,之后决定将自己家后院面向街道敞开。刘阿姨闲时就向游客讲解,在院子里请他们喝茶、聊天。这种没有功利性、真正发自内心的想要和这个城市融为一体的深度认同,如今真的很少见了。

  建筑贡献奖旨在表彰出色的建筑单体或群体设计,通过建筑本身及其赋予的空间功能,为改变人们的生活起到积极作用,甚至带动区域或城市整体人文发展,可以是新建、改建或修复的建筑项目。

  这个奖项是大部分建筑从业者包括学生都非常关注的类别。先说位于云南昆明的曾孝濂美术馆。它由当地颇有名气的建筑师杨雄操刀改造,原址为1999年园博会的巴基斯坦馆。现场考察后我们发现与照片的表达有些距离。新建建筑没有充分激发遗存建筑所提供的可能性,只是做了个外壳将其包裹起来,项目对于打造网红很有细节上的敏感度,到处都是打卡点,但很可惜,我们在其中难以找到比视觉更加动人的东西。

  接下来是李兴钢老师主持设计的国家雪车雪橇中心(雪游龙)项目,位于北京延庆。李老师把一个十分枯燥的功能性滑道做了巧妙的扩展型设计,滑道的收尾有点游龙甩尾的意味,整个建筑造“势”很足。不过滑道屋顶上叠加的游人步道则显得有些枯燥且冗余。当然作为快速完成的大型国家项目,最终呈现难免有粗糙的部分。但从设计理念来看,这个项目具有强烈的人文关怀意识。

  然后是亘建筑设计的丁蜀成校,位于江苏宜兴,专门用来教授农民如何制作紫砂壶。这个建筑造价其实很低,但是他们对于建筑很认真的态度也带给我们很大触动。尤其打动我的是入口庭院,用多孔红砖做的围墙,走廊也彰显着很质朴的美感,很有感染力。对于年轻设计师来说,很多设计细节是值得赞许的,比如采光、空调的安装位置,以及因为是成人院校,所以设计有很多可吸烟的区域。美中不足的是每栋建筑都沿一条中轴线展开,无形间缺少了点灵动感。不过整体而言,这是一个品质相当好的设计。

  由马岩松和他的MAD事务所操刀的嘉兴火车站,也是让我们倍感纠结的作品。它是一个以绿皮车运营为主的火车站,从火车站出来是一个森林公园,和一个大型商业综合体。他们还复建了原嘉兴火车站的立面,使之变成一个历史纪念馆。在这样一个超现代风格的火车站中,体现出了相当细腻的人文关怀,虽然整个车站都在地下,但通过引入自然光,使得整个室内拥有明亮的光环境。日常、开放、绿色、人文,这是很多地方火车站所没有达到的设计。无疑,这是一个优秀且完成度很高的项目。一方面,对于未能享受改革开放和现代化成果的广大低收入人群而言,它是一种慰藉,是建筑师能为这个时代提供善意和美育的通道,这是非常可贵的;另一方面,它把空间退让于人,解决了如今火车站空间大而无当的通病。

  最终摘得桂冠的项目是西扎联合团队设计的华茂艺术教育博物馆,它是国内第一座以艺术教育为主题的博物馆。这个建筑“通过空间表达了人对于自由的想象”。虽然它的形体看上去相当简洁,使用的材料也非常普通,但是它在简单的空间之内创造了一种“无限性”。在这里,行走并非是规定性动作,或许走着走着豁然开朗,转过弯来又别有洞天。这会带给你一种进入自由境界的快乐,然而这还只是走廊部分带给你的解放。沿着螺旋的走廊向上走去,每个走廊的转角弧度都不断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并且它开窗的动作极其微妙。事实上,建筑不是禁锢人的容器,它完全可以成为让人解放身心的存在。即使从艺术角度来看,这个作品的获奖也大有其意义所在。

  公共空间奖旨在表彰体现人文关怀、推动社会公平、提升城市公共生活质量的城市公共空间,包含建筑/规划等实体空间实践。

  公共空间应该算是我们最重要的奖项。首先说说黄涌市集。这个项目在自媒体上传播很广,所以我们去之前本身也抱有很高的期待。但是现场的体感和看图片完全是落差极大的两种感受。这个场地总共2100㎡,而场地上的遮阳棚却只覆盖了500㎡,没有满足甲方最基本的功能要求。为了追求建筑的造型,设计采用了高拱的形式,并且拱顶两侧向内斜切,导致既不遮阳也难挡雨,里面的摊位甚至需要自己再搭顶篷。建筑的跨度也很尴尬,只能放下两排摊位,空间利用效率明显不高。而且这个设计也没有呼应到旁边的篮球场和村民中心,完全忽略了与周围环境的关系,呈现出某种唯我独尊的傲气。这个设计更多为了满足建筑学的趣味,并没有考虑解决现实问题。总而言之,一定要去现场看项目来印证看到照片时的所想所感,才能给出公平的竞赛结果。

  苏州河驿站的状况和黄涌市集的情况非常相似。现场考察时我们的落差很大。这个项目在网上的知名度,来自上海疫情管控期间许多外卖员在此过夜,但这并非建筑师设计的初衷。建筑师的设计追求,还是着落于咖啡馆、画廊这样的中产阶级趣味。最近听说桥下咖啡倒闭了。这两个项目让我们明显感受到中国公共空间营造中普惠性的缺失。很多建筑师想制造出乌托邦式的城市景象,然而公共生活景象则是真实的,充满重力、摩擦力的粗粝感,二者之间是彼此冲撞的。

  最终二选一时,我们对刘家琨老师设计的文里·松阳三庙文化交流中心项目讨论了很久。它将县委办公楼改造为精品酒店和咖啡厅,把城隍庙前面的戏台做成了展厅,还规划了广场部分,在保留原有城市肌理的同时,又激活了点新东西。其设计语言、力度都恰到好处,挑不出任何问题。但惜败于被基地上的文保建筑捆住了手脚,导致对城市公共生活想象的构建略显单调,使得项目的调性高度一致,没有展现出差异度和多样性。

  最终获公共空间大奖的,是孟岩老师主持的深圳金威啤酒厂改造项目。这个设计解放了我们对于公共空间作为统一叙事的模式化想象,使其具有强烈的多义性和模糊性。它并非为单一的公共功能而生,而是保留了未被拆除的部分老厂房,以及其中的工艺流程、底层逻辑和数条空间线索。同时抬升地基,将基地原本小而破碎的体量进行整合。

  这个项目让公共空间拥有了多义性,能看到从各种各样的肌理中,生长出来无穷变幻的空间。所谓标志性的东西对它的约束不复存在,整个设计显得很生动。原有水塔拆除重塑后,被民众亲切称为小猪佩奇,足以看出大众对其的喜爱。李主编最喜欢的是将阶梯式的开放式报告厅和卫生间并置的设计,“上厕所的时候可以顺便听个演讲”,这也解放了空间自身的功能。总之,这个项目给深圳这个缺乏历史积淀的城市带来了多样性的活力。

  好的城市,一定是是时间积淀的产物。只有通过时间中层层叠加的设计,才能不断衍生出新的线索。在这个过程中,如果没有原有偶然、不兼容的逻辑线索,单一设计乃至集群设计都无法实现这种互相冲撞、扭打、暧昧、缠绵的状态。建筑始终存在于各种约束之下,而解决这些约束本身就是一种充满创造力的过程。正是这种创造力赋予了建筑自由。因此,可以说,约束即自由,这是优秀设计的核心所在。

  在城市中,突破定义空间能够带来一种极其宝贵的生命感。正是因为这种纯粹的冗余和“无意义”,人生才具有了美感。然而,我们往往会将公共空间看得过于神圣,这反而在不经意间对设计者和使用者造成了一种多方压迫感。优秀的建筑师应当消解掉这种庞大的概念,使公共空间重新回归到其本应具有的意义和价值。只有在外部束缚解开的时候,公共空间的潜在可能性才得以无限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