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老人是后搬来的,他们看中了一楼的小院。一年半载后,楼前楼后扎起一道篱笆,用铁丝圈起来,大小花盆依次摆放,红艳艳的,平添诸多生机。小院紧挨过道,有风吹过,沁人心脾的花香大片大片洇出,叫人不愿挪动脚步。
老先生身材微胖,个头不高,说普通话,凡事听老伴发号施令。老太太鼻梁上架着眼镜,一根断了的眼镜腿上缠着胶布,她挽着长发,银光流泻,着装朴素,大部分都是自己用缝纫机做的衣服,或旧衣服稍微一改,添个领子,绣朵碎花,就洋气得很,自带南方人的精致。她说话慢条斯理,嘴角溢出不易觉察的笑容。
刚搬来时,我以为她是退休教师,怎么也想不到她是位妇产科医生,那双纤细又皴裂的手,不知迎接过多少孩子出生。她把生活打理得井然有序,蒸米饭用碗计量,三餐摄入都有度量,她不允许浪费,更看不惯年轻人吃外卖。
印象最深的是,每年冬天集中供暖前后,新大米上市的时候,她一次购买几百斤,够吃一年的。米贩子给她送上门,“黄河大米,新碾的,不信你闻闻!”她点点头,眼睛眯成一条缝。
送大米的小伙是本地人,年年来送,扛着成麻袋的大米,轻松自如。眼看小伙变成了大叔,老太太的动作也变得迟缓,但脸上的和蔼笑容不变,好像凝固住似的。
除了大米,她还采购蔬菜,大白菜、胡萝卜、大葱、洋葱等。附近有一处蔬菜批发市场,最初她骑自行车去采购,骑得慢悠悠的,但很稳,回来时后座上的网兜鼓鼓囊囊,捆绑得结结实实,那是一家人的烟火气。
不知何时起,老太太有了新“座驾”,一辆电动四轮代步车,她坐在里面,显得很舒适,引得四邻围观。
她的态度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干,等老得动不了了,就顺其自然。他们膝下有两儿一女,在国外的小儿子给他们寄营养品,每月给赡养费;在外地的女儿逢年过节回来看看;在本地的长子下岗多年,早些年离异,后来又重组家庭。老两口有事就打电话,没事孩子们很少来。
与其说老两口喜欢清静,不如说他们会享受晚年——儿女的事,不逾矩,不该插手的不管;自己的事,尽力而为,求个自在。
他们的小院,经常有孩子闯入,搞得一地狼藉。她和老伴在家轮流值守,透过后窗,盯着小院里的花草。有时候她在窗前做针线活,有时候老先生在看报纸,午后的光线折射过来,刺得睁不开眼。
偶尔,她外出时,老伴在家打起了盹儿,孩子们趁机溜进小院,薅一把小花,踩着枝丫爬上树,揪几个无花果,少不了沾一袖子或蹭一裤子乳白色液体,那是无花果树的汁液。
这两棵树好比两位老人养活的孩子,从小苗移栽过来,浇水、施肥、培土,一年、两年后,起了势头,葳蕤开来,像两把撑开的碧色巨伞,枝叶密密匝匝,结的果子一嘟噜一嘟噜的。午后时分,经常看见老太太修剪树枝,她有专门的剪刀,上上下下,一招一式,像极了园丁。
回来看到小院遭破坏,她脸色大变,上前察看树的损失,又弯腰端详花的损失,一声长长的叹息,像一串灰色的省略号。“这些孩子太调皮了,下次别让我逮住!”她喃喃自语。
说完,她进屋取来扫帚,清理地上的残枝,把花盆重新摆放,好像做完这些,才抚平了心里的不安。
鸽子笼是长方形铁笼,里面养着四五只鸽子,有的还是信鸽。每天清晨,传来鸽子咕咕的叫声,那声音轻快,带着韵脚,把人引向天空的高阔。鸽子比孩子还淘气,一个不留神,它们就钻进小院里啄花,特别是刚冒出来的花骨朵,被啄个干净。
老太太气不打一处来,隔三差五找黄老师理论,劝他把鸽子送人。黄老师也是知书达理的教书匠,喜欢花,也喜欢鸽子,搞得很难为情。
有段时间,他养的鸽子抱窝,二十多天后,孵出几个鸽子蛋,雪白透亮,纹理有致。一楼住户家的小男孩不知怎么发现了,一天上学出门前,他提开笼子的门,缩缩身子钻进去,手心里捧着三个鸽子蛋,反复摩挲、把玩,玩得差不多了又放回笼子里,探探身子钻出来,重新把笼子门插好。
这一幕场景被老太太看到了,她笑吟吟的,背着手来回走动。她也知道,小男孩喜欢吃他们家的无花果,趁她做饭的空当,悄悄跨进小院,伸手拽着枝子,揪个所剩无几,用外套兜回家,被大人呵斥了一顿。
伴随着小院领土不断向外扩张,楼前楼后的空地缩小,惹来一些邻里纠纷。老旧小区,过道狭窄,私家车见缝插针地停车,车位之争愈演愈烈。
某天早上,楼前的一溜花盆被车轮轧碎了,老太太马上跑出来,厉声喊住车主,“赔我花盆!赔我花盆!”
在邻居的劝和声中,车主先去上班了,留下老太太的背影,在晨光烁烁里来回摇曳。
老太太施肥有方,平日用淘米水浇灌,把鸡蛋皮、带鱼内脏等埋进土里,两棵树认真地吸纳精华,努着劲儿开枝散叶,努着劲儿膨胀果实,结出的果实比一般的无花果都大,掂在手里,果芯绽出裂纹,绿中透红,那份蜜甜在眼底流淌,没有人见了不心生欢喜。
老太太有打果子的特制竿子,顶端头上带钩,动作行云流水,一够一个精准。他们吃得很少,估计是血糖高,隔几天打一盆,隔几天再摘一盆,收集起来,赠给亲友品尝。
我亲眼见她给人送果子,前面楼上的邻居,也是一楼住户。老太太用手指轻叩后窗,顷刻,对方探出头来,一个白发芬芳,一个银发优雅,两人凑在一块,拉得热火朝天,声音嘁嘁嚓嚓,像是小鸟啄食。她递上几个无花果,示意尝尝鲜,对方推让,她按住对方的手,“嘘”的一声,做出别声张的手势,摆摆手臂,转身回家。
两棵树的绿荫逐年扩张,把小院庇护起来,居民区里的一处幽静,成为他们惬意的避风港。
渐渐地,老先生出门拄上了拐杖,脚步踉跄,说话含糊不清,听说是脑中风后遗症。不久,一楼隔壁的两居室房子被他们全款买下,打通一堵墙,空间敞开,老先生可以在室内走动锻炼。从那以后,很少再见他出门,除了去医院。
老太太更加忙碌了,买菜、取药、晒衣服,还要侍弄果树和花木。大雨天,把花盆搬到屋内,排到三层架子上;天晴了,再把花盆搬到小院里。她盆栽的茉莉,开得肥嘟嘟的,香气撩人,谁路过小院,就会带走一身花香。
树老去是活得忘记年龄,站成高大笔直的模样,献出绿荫,成为天空和星月的一部分。
人老去是病痛与煎熬的交织,一步步退守,一步三回头地回望,直到有一天重回大地深处。
老先生走得很突然,也很安详。那年初夏,树上的无花果刚刚探头,他看到了第一抹红晕,也望见了黄昏的余晖。一场暴雨过后,地上落了一层无花果,哀哀戚戚,惨不忍睹。小院陷入一片死寂。
老太太像变了个人,头发披散,胡乱呓语,穿一身睡衣跑出家门,好几次走失,被儿子找回来。有一次,儿子找了她一天,也报了警,天黑时抱着她回来,她的身体蜷缩,像个孩童。
她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已经完全失忆。儿子每天早上过来照护,晚上回家。小院逐渐变得荒芜,只有那两棵无花果树,一年年结果,又一年年凋零,迎着春光再度枝丫摇曳,循环往复。
大约是前年初冬,连续几天大雾笼罩,两棵树收敛起最后的生机,悄然转身走进寒冬。似乎,老太太也是努力撑到了入冬前的最后一刻,与两棵树相互依存。
听闻她去世的消息,已是半个月后。我的心头一阵痉挛,久久不愿说话。出门路过她家,窗户被窗帘严严实实地遮着,楼前的篱笆不翼而飞,楼后的花盆一片凌乱。
两棵无花果树静静伫立,树干蜕皮,枝叶遮蔽,仿佛要把小院淹没,连同过往岁月里的树下往事,一一带向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