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故乡,生长着各种各样的树。每次从城里回到老家,我总是喜欢绕着村庄走一走。站在村庄前面的山梁上,视野里村庄和树木相互交融在一起,不知道是村庄融进了树里,还是树融进了村庄。其实,看见一个村庄,首先看到的就是村庄里的树。从他乡归来,望见村头那棵老榆树,你也就望见了故乡。

  村庄里树的品种很多。最惹人注目的当数白杨树,它们笔直向上,插入苍穹;柳树向来是体态妖娆的,宛若邻家的少女,婀娜多姿;榆树更像是一个结实的壮汉,缄默无语,温暖踏实。每家的院角,偶尔可以看到枣树、梨树、苹果树。还会看到一些杏树、一株樱桃树,或者一株桑葚树。树跟村庄里的人一样,它们样貌迥异,脾气秉性也不尽相同。

  村庄西头有一株高大的柏树,远远望去,树冠墨黑,异常醒目。老辈人说那里原先是一座庙宇,破“四旧”时被造反派给拆掉了,如今只剩下孤零零的苍柏,倔强地伫立在那里。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大搞植树造林,村庄后面的山梁上,栽满了四季常青的松树。如今,漫山遍野松林茂密、松涛阵阵,点缀着故乡的山水。

  都说人是村庄的主宰,树是村庄的灵魂。树与人的关系竟如此密切,连文化不高的庄户人,都知道有个成语叫“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村庄里的树大部分是人亲手栽下的,比如房前屋后的空地,必须要栽上一些树,这样院落就有了气韵生动的感觉。白杨树和榆树成材后,可以做成檩木盖房搭屋,还可以砍伐卖掉,给家里增加收入。村庄里也有很多自然生长的树,榆钱和柳絮飘落,遇到合适的机缘,它们便从墙根儿或石缝间萌芽而出,不经意间就长成了一棵树。庄户人迷信,讲究居家风水,门前不栽桑,屋后不插柳。什么树该栽,什么树不该栽,什么位置栽什么树,颇有讲究。比如方方正正一爿院子里,不能孤零零只栽一棵树,因为那就成了一个“困”字。

  春天到了,村庄里最早发芽的是杨树和柳树。春风轻抚,冰雪融化,树皮泛青,树枝上就有萌芽点缀其间。枝丫在微风中摇曳,不久,树冠就染上了翠色的雾气,转眼间一抹抹绿色就氤氲了整个村庄。此时,榆树也不甘示弱,枝丫上荞麦粒状的黑色小骨朵慢慢膨胀,开始跃跃欲试酝酿花期。榆树是先开花后长叶的树,庄户人管榆花叫榆钱。小时候,每当门前榆树上的榆钱熟了,我便会脱了鞋攀上树顶,捋一筐榆钱,母亲就可以给我们做一锅好吃的榆钱汤了。

  村庄里最美的季节无疑是初夏时节。杏花开了,桃花开了,枣花压轴,到处呈现出一派柳绿桃红的景象。树在阳光的映照下摇曳着、婆娑着,郁郁葱葱、绿意盎然,掩映着美丽的村庄。

  庄户人知道,树跟人一样,是村庄里不可或缺的成员。树与庄户人比邻,它们有的像壮实的兄长,有的像体态丰腴的少妇,有的又像慈祥的老人。小卖店前有一棵很老的糖槭树,据说树龄有一百多岁了,它的树干要两个壮汉才能勉强合抱起来,宽阔的树冠有数丈长,遮天蔽日,洒落一地斑驳的浓荫。盛夏,大人们在树荫下喝茶聊天,孩子们在树下尽情玩耍。熏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似乎喜不自禁地窃窃私语着。

  秋天倏忽而过,冬天终于来临。此时大地就像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大自然以简练的笔触和纯净的墨色,勾勒出村庄的轮廓。远远望去,村庄淹没在皑皑的雪野之中。比起其他季节,大地素洁静寂,白茫茫一片,仿佛万物都沉睡了。

  不过当你走进村庄里,马上会感受到这里的冬天热气腾腾,情趣盎然。孩子们在村前的冰河上溜冰、滑冰车,在河岸边的树下堆雪人、打雪仗。你会看到冬天的树是苍劲的、挺拔的,树干斑驳,枝丫举向苍穹,傲然挺立。此时,大人们仿佛格外怕冷,他们躲进屋子里,烫一壶老酒,炖一锅猪肉酸菜粉,哥儿几个围坐一团,酣畅淋漓地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缭绕的热气模糊了窗户,结出好看的霜花。

  夜里,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夹雪降临,村庄遭遇百年不遇的冰凌灾害。高压线路被冰凌包裹得越来越粗,电塔摇摇欲坠,直至线路崩断。树的枝丫也被冰凌包裹着垂向地面,庄户人能清晰地听到屋外树枝此起彼伏的断裂声。村庄停电,最后连手机也拨打不出去了。翌日晨,人们走出屋门一看,村庄里所有的树都没了树冠,树枝断裂的枝杈在半空中明晃晃地刺痛眼睛。大雪封山,没有电,没有网络信号,村庄仿佛回到了远古时代……

  这时候,庄户人与树俨然一个脾气秉性,他们不急不躁、不愠不怨。人们爬上屋顶,将厚厚的冰雪铲下来,在院子里挖出一条雪路。年轻的包工头把家里的柴油发电机组发动起来,招呼全村人来给手机和无线灯泡充电。邻居二婶一早必须到镇卫生院做透析,村主任听后立即启动自家的铲车在前面开路,后面跟着五六个拎着铁锹的志愿队员,硬是将从村庄到镇里的十几里道路打通,把二婶及时送到了卫生院。

  村庄里的树,这参差的、写意的、苍劲的树,它们宁折不弯,依然将根系深扎地下,待来年春回大地,那断裂的枝丫,又抽出嫩绿的新树芽。本版题图张宇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