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说“端午”时，并不单单指农历五月初五端午节这一天。端午是一个时间段，这期间经常下大雨，要涨端午水。这期间农事繁忙，农民要趁着下过大雨，抓紧整田栽秧。所以在我们这里，真正五月初五这一天，大多数农民是没有时间过端午节的。他们不得不推迟十天，把农历五月十五定为大端午。乡下过大端午。
记忆中，端午的气息老早就由一种植物带来了——某一天午后，蹲在雯家门口，闻到空气中有股隐隐约约的粽子香。她家门口有一排高高直直的树，树叶墨绿色，椭圆形，质硬。树下洒有一层细碎小白花，我蹲着，就是在捡这些细碎的小白花，在手心里拢成一堆，才发觉，空气中那股隐隐约约的粽子香，原来是这些小白花发出来的。
后来才知道，这种树是女贞树。女贞树开的小白花，有股粽子的清香味。如今的河堤步道旁，种满了矮丛的女贞绿植，一簇簇小白花从暮春开到初夏，粽子的清香味就从暮春持续到初夏。直到花都凋谢完了，才真正临近端午。
在季节的模糊地带，鲜花接二连三开放。我们走在太阳光底下，人家墙角突然开出一串红花，高高的茎秆上，一朵一朵红花渐次开上去，底下的叶子宽大。雯什么都懂，她说这叫“端午花”，端午花开，真就要过端午了。她去摘了一朵，把花瓣扯下，沾在鼻子上。她说，你看，可以沾上。我也学着扯下一片花瓣，沾在鼻子上。
不久，墙角突然又冒出一朵玫红色重瓣的、硕大的花朵，美得惊人。雯说，这是红苕花。怎么叫红苕花？雯说，因为它的根像一个一个的红苕。花朵这么美丽，名字却这么鄙陋，我的心底里，起了点小小的遗憾。逐渐地，花又开了一朵，又开了一朵——多么美啊！硕大的花朵，把花茎都压得弯了下去，红苕花微微垂下了头。
其实它们都有好听的名字。像我们这乡下人起名，乳名随手拈来，叫毛崽狗崽，大名可就很庄重，要带福禄寿喜、带刚强伟壮等等。知道了这些，我在心底里也长舒出一口气，总算是安心了。
院子里有几棵大玉兰。椭圆形的叶片大如手掌，花朵也硕大得像家里盛菜的盘子。如果不是在雨丝中透出一股一股的清香，我也不会抬头去看树叶间露出的、那一朵一朵菜盘子才盛放得下的大白花朵。过几天花瓣掉在地上，像一个白色的汤勺，捡起来，还有一股迷人的清香。这是雨季才开放的花。
卖菜的农妇篮子里，竟然躺着几束浓香的栀子花！那香气，从篮子里溢出老远。浓郁的甜香，夹杂在雨水气息里。
母亲不会包粽子，大嫂会。母亲提前就做准备工作了：去街上买几把粽叶，买两三柄新鲜粽叶，撕成细丝。糯米是老早就买好的，端午节的头一天，倒进大盆里，不必淘洗，只用干净的湿布反复搓揉糯米。这一整天，都在为包粽子忙活——堂屋里，一条长凳竖起来，板凳脚上挂了撕成细条的粽叶子，脚下是装糯米的大盆，另一个小盆里面是洗干净了的翠绿粽叶。
只见大嫂灵活的双手把粽叶卷成一个漏斗状，抓一把糯米往里灌，大拇指再压实糯米，叶子严严实实卷起来，完全包住糯米，用粽叶子撕成的丝捆起来——一个一个尖尖的粽子，就这样吊在板凳脚上的粽叶细丝上了。
次日清晨，我们还在睡觉，母亲已经在厨房里忙开了。粽子煮在大铁锅里，锅盖揭开，一股热气蒸腾而来，锅里的水都变绿了。看看粽子快熟了，再放进去一些鸡蛋，一些蒜头。继续煮会儿，就熟啦，捞起。
李子还不完全熟，只有少量上市。端午节，成熟了桃和杏。小孩子用一个毛线织成的小网兜，把鸡蛋放进去，挂在胸前炫耀。讲究的人家，鸡蛋染成玫红色。没有鸡蛋装，装进去一个桃子也是好的。
大门两边，不知何时挂上了艾草、菖蒲。据说，这能辟邪。这些草一直要挂到干枯，母亲才收起，放到一个我不知道的角落里，她说这是药，治小儿腹痛腹泻。
我家还住在储木场旧木房里的时候，小侄儿就已经从一个增加到两个了。所以到了端午节，大门两边的艾草、菖蒲必不可少。
端午节的晚饭相当丰富。有肉，有香肠。肉是新鲜肉，燃大火炒了，端上桌，香得美妙无比。端午节么，父亲照例要喝点酒。最好是雄黄酒——端午这一天，喝了雄黄酒就不会被蛇咬，蛇害怕雄黄。父亲还会在屋子角落撒上雄黄粉。他坚信，端午这一天的雄黄具有驱逐蛇虫蚂蚁的功效。
父母还不忘叫我们多吃一些煮大蒜。就像坚信这一天的雄黄对驱逐蛇虫蚂蚁有用一样，他们也坚信这一天的煮大蒜有很好的消毒作用，多吃一些，必定不会受病痛的侵扰。
端午时节，天气溽热。没有太阳，空气也沉闷、黏糊，让人流汗。稍微动一下，定然满头大汗。这种闷热天气，怎么不引得蛇出来嘛，蛇也怕热。
这样的闷热天气，下雨是在所难免的。端午时节，雨水相当多，经常都在下雨。稍不留神，河水就涨了，这是在涨端午水。几乎每年的端午前后那一段时间，都要下大雨，要涨端午水。如果哪一年居然没下大雨，没有涨端午水，大家就觉得这一年怪怪的，总担心会出现什么天灾人祸。老人们的嘴里，会喃喃念叨：今年是个什么年成哦？端午水都没有涨。会不会发生旱灾啊？粮食收成好不好啊？……心底里老是觉得不踏实，日子过得提心吊胆的。
又到一年端午时节，又重复同样的事：包粽子，吃肉喝酒，屋子周围撒点雄黄粉，在门框上挂艾草，看雨水的好坏，关心端午水的涨势如何。
小孩子只顾把一颗熟鸡蛋装进小小的网兜里，再手握一个桃子啃着，也就心满意足了。他哪里会管其他的事。
端午节过完，连农村的大端午都过了，天气晴朗起来，河水早就变得清亮，人体感觉到的溽热已经消失，接下来的热是燥热，季节就往前移去了一截。看那稻田里的秧苗，蹿得好快，已是绿泱泱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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