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人喜好美食却不愿下厨,喜好赏花却不愿亲手栽植,喜好百工技艺却不愿得闲制作一二,难怪人说文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以园艺而言,自欧阳修、范成大始,记录花卉草木之文字多多,不外是博物识小,考证述艺而已。简言之,园林只是他们逃避现实倾轧的一处安栖所,草木亦不过是闲时赏玩或寓托无处排遣之情怀的对象罢了。

  早年因参与保钓放弃博士学位,之后旅美多年,以《浮游群落》等小说驰名海内外的作家刘大任近日在大陆推出散文集《园林内外》。此书收录五十篇他二十年间各篇以花草园林为题的作品,从一株非洲菫写到一片家人共同栽植的纽约州园林,从寄情花木的文人墨客心境到以自然为师的哲学境界。而此书迥异历来文人论花说草处在于,这是一本硬汉的园林写作———在草木繁盛中搜觅大自然的生机,以此回看荒败的现实世界进而获致珍罕的灵光。

  说此书是硬汉写作,不是说刘大任体力雄强或文字瘦硬,而是说全书让人闻得到一股子土地的芬芳。在自序中,他娓娓忆述童年往事,坦言童年时代有两个重要发现,一是“手脚一接触泥土与植物,心便快乐,不由自主”,二是“似有一种辨认植物特征的天赋本能”。这种对土地的天生好感,加上对植物特征的特有敏感使得他对凡经手的植物,举凡形态、组织与生长方式,以至于根、干、茎、叶、花、实的纹理、外形与细节,多能明察秋毫。同时,脚踏东西文化的刘大任颇不满传统中国士大夫的园林艺术观,虽然他们爱花如痴,却从不亲自动手,只知做“一名多愁善感的旁观者”,批判其为一种美学上的“懒散文化”。

  而刘大任自己的“园林事业”,始于一盆简单的非洲堇。1975年春的一个周日,他在唐人街买菜,心情有点郁闷,突然瞥见一盆紫花白边的非洲堇。那一刻,恍如电光火石,刘大任居然给这一株小小非洲堇给迷上了。自此,他对莳花弄草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先是上图书馆找相关专著,接着亲自设计,制造了有人工光照配备的多层花架。架上植物,也从非洲堇扩大到各种热带室内植物,不久就进入兰花的王国,此之谓事业开端;一年后,刘大任调差到非洲的肯尼亚,其后三年,在地道的园艺家、英国房东老太太那里问道求学;练得一身功夫的刘大任回到纽约,终于在纽约北郊丘陵地上购置了接近一英亩的土地。在这块只有几块草坪、几乎是白纸一张的处女地上,他采取“土法炼钢”与“书生问政”相结合的办法,一有空就在地上到处走到处看,逐渐把感觉“挤”出来,同时脚头勤快,跑书店、图书馆,将书上学来的“知识”与实地走出来的“感觉”进行心安理得的完美结合。草木有情,不赔上全副精神,哪里出得来一片浓荫。

  而这些故事中的汗水与泥土也让我们重新认知园林哲学。中国传统的园林设计以“人的快乐”为主轴,日本稍涉禅意却仍旧不脱“取悦于人”的味道,刘大任希望人们多多借鉴西方植物分类学和相关科学知识,在亲手栽植中“了解植物的生命历程,尊重它们的需要,让它们活得自然,活得快乐”,这才是真正的园林之道。

  培植花木也就是培植一份对生命的怜爱敬惜之心。刘大任在园林中安身立命,同时也从园林中领略宇宙和生命的奥秘。书中最令人动情的一篇是《茑萝》,写的是刚刚经历丧母之痛的侄女小叮当来美短住,小孩夜里做噩梦,梦见父亲抛弃她,为了让她不至于太过伤心,刘大任亲自教小女孩种植茑萝,一边种一边教她念《诗经》里的“茑为女萝,施于松柏”一句。等到小孩终要返家,刘大任送了她五粒茑萝种子让她带回家自己栽植。孰料翌年夏天,竟收到了小叮当的信,小孩告诉刘大任自己茑萝开花了,令人惊讶的是她让爸爸带她查资料,终于明白那两句诗说的是兄弟亲戚相互缠绵依附,谢谢大伯伯借种茑萝让她明白了关于亲情的道理。由花木而知爱怜亲人,没有比这更美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