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8月初,我携参加完中考的儿子,回皖西六安市叶集区的老家。从沪陕高速的叶集出口下,走柳林大道,再向西转兴叶大道。快到老家时,天已黄昏,我放慢车速,留心右侧进村的入口——G312故道。结果还是错过了,我把车开到道路西头的史河边,天际线上北大别山的山峦转呈蓝黑色,山脊上横现出一条紫红的晚霞。眼前伸展着一条崭新的沿岸公路,有防护栏,双向六车道。车子向右拐上了这条新路,我知道离家不过数百米,前方当有出口。行驶了两三公里,我意识到走过了。道边公里碑上出现了“豫”字,——已经进了河南省固始县地界。于是掉转车头,重回兴叶大道。儿子眼尖,发现了进村的入口。与附近宽大的新路相比,故道显得很瘦小,暮色和两边茂密的树冠又收窄了路面。回到家里,才知道那条新路是叶集区的西外环。

  叶集原是一个古老的小集镇。明朝永乐年间,徽州叶氏人家迁居本地开埠,始建叶家集。叶集南依大别山,西濒史河,地处东西交通的要道,是大别山竹木等山货的集散地,有大别山门户之称。改革开放后,因为商贸繁荣受到了上级的重视,1993年,原属霍邱县的叶集镇被省委、省政府批准为全省唯一的综合改革试点镇。1995年又被国务院批准为国家级综合改革试点镇。1998年经省委、省政府批准,叶集升级为全省第一个改革发展试验区,行使县级管理权限。2015年,经国务院批准,叶集成为六安市的市辖区,叶集区由功能区转变为行政区。2016年,叶集区正式挂牌成立。

  自2016年成立以来,规划中的叶集主城区就像一个大工地。2017年元月底,我与妻儿回乡过年,史河街道村庄大规模拆迁的气氛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五六年来,一座座高楼犹如雨后春笋,破土而出,一条条道路随之新建或改变,不断地刷新叶集的地标和天际线月下旬,介于叶集北街和赵郢村之间的北关村与北关村西边的花园村全面拆迁,红砖和白墙的碎块杂陈,一堆堆,一片片。东边新建了一所砖红色的中专学校,西南方的远处矗立起一处密集的高层住宅楼。兴叶路西端南侧出现一个大沙坑,说是附近农民夜间私采沙子,被举报后,六安叶集区工矿投资有限公司在此建立了砂场。今年再过此地,黄沙坑已变成了碧波荡漾的池塘。周边的土地已经平整,披上了一层杂草的绿装。紧挨着池塘,南边又出现一个更大的沙坑,在一座小沙山前,黑色的大型传送带,黄色的挖掘机,红色车头的重型卡车,清楚可见。前些年由于在史河底无节制地挖沙,生态受到很大的破坏。现在砂厂适应了本地城市化建设的需要,还远销阜阳、淮南、合肥等地。这里应是史河故道,所以沙子存量丰富。我想在不久的将来,此处有可能成为叶集区史河街道继新建的未名湖之后的又一个人工湖。

  砂场离我的老家只有400米,属于我家过去所在赵郢村的刘老庄子。而今,我家所在尚未拆迁的村庄近千户,如果以老家为参照点,南距兴叶大道300米,北距沪陕高速400米,西离史河沿100米,东离民强路大约1000米。

  2023年7月26日下午4点左右,我在叶集中学读书时的学妹金兰君开车过来,带我转变化中的叶集城区,浏览拆迁和建设中叶集的旧貌新颜。金兰是在南街长大的,大学毕业后回母校叶集中学任教,熟悉镇上的风物,写过多篇回忆散文和小说,自是理想的导游。

  我们先去位于叶集史河街道东南边的未名湖及湖边的未名广场。这个人工湖所在的未名湖湿地公园集生态与观光于一体,湖的西北边,白色的叶集文化中心围绕着一个圆弧形水池展开,像一幅打开的卷轴。湖面面积800亩,一座今年刚竣工的白色七拱桥横跨南北两岸,把东西延展的湖水划分为东西两片。一湖,一桥,一座文化中心,堪称叶集城区的面子。

  车子停在湖东一个较为隐蔽的小停车场,周围的草坪、树林错落有致。其中有香樟、红枫、乌桕等本地稀见的树种。在湖边小路旁蹲下,湖水伸手可掬,柔波亲吻低缓的土岸,让人感到亲切而有灵气。湖中坐落着玲珑葱翠的小岛,有曲折的栈道相连。不远处的水面上空,几只白鹭翩翩飞过。湖水周边的建筑疏朗有致。远眺湖东,平阔苍远;放眼湖西,北大别山峰峦起伏。

  我们向西穿过桥底的步道,桥梁的拱圈与倒影相扣,略成椭圆形,环环相连,白影随波荡漾,虚实相生。

  穿过大桥不远,即到湖边白色的未名广场,与白色调的大桥和文化中心相呼应。五四时期,有一个鲁迅领导下的著名新文学社团——未名社,这是叶集未名湖名称的由来。该社六名成员中,除了鲁迅和河南卢氏籍的曹靖华外,其他四个成员韦素园、韦丛芜、台静农、李霁野均为叶集镇人。家乡人把四个乡贤称为“未名四杰”。大理石碑刻上有未名社六个成员的雕像,记录了未名社的简史及其在新文学史上的贡献等。浮雕墙前有一座名为“萌芽”的雕塑,四片绿叶代表着未名社的四个叶集籍成员。四片叶子稍嫌不妥,因为未名社有六个成员。我想,最好有五片叶子,底座可设计为一只巨手——象征鲁迅的扶植。

  去年暑期回乡,应叶集区宣传部的邀请,我参观了文化中心刚刚落成的大剧院、科技馆、图书馆、文化馆、影剧院等。这次逛未名湖后第三天周日的上午,我还应邀去图书馆三层台阶式、坐席软包的小讲座厅,参加叶集作协举办的“首期未名文学沙龙”。讲座厅新颖别致,虽然不大,却很舒适,方便于现场互动。大到整个文化中心,小到一间小讲座厅,这些都是以前我在叶集没有看到过的崭新空间。叶集在升级为一个有文化品位的城区。

  未名湖湿地公园和叶集文化中心是在一大片拆迁地块上建设起来的。这个2017年开始拆迁的地块,大部分原属于叶集镇区办事处下辖的万佛村,还有孙岗乡荷棚村和平岗乡朱畈村的一部分。

  那天离开未名湖,我和金兰前往老十字街。十字街西南大片的楼房已倾圮,只剩下成堆的建筑垃圾,看起来很不习惯。南街和北街是两条主街道,南街及其迤西,西小河西边的西街及其迆南的房子均已拆毁。过西小河上的小桥,西街两边的房屋荡然无存,南边的残砖碎瓦尚未清理,北边变成了一人多高的小树林。南去不远,老叶集中学周围的建筑均被推倒,只有绿树掩映的校舍依旧,环绕着大片连绵起伏的砖红色的瓦砾和白色的建筑碎片,仿佛坐落于一个湖心岛。2017年12月,区政府和安徽师范大学教育集团(附属中学)签订合作协议,共建了安徽师大叶集中学。2017年8月,叶集二中和叶集二小西校区整合为九年一贯制学校——叶集明强学校,新学校在原叶集中学校址的基础上建立。现在又要在此建立民强中学。叶集明强学校起源于1914年成立的叶集明强小学,“未名四杰”就是从这所学校走出的。该校后改名为叶集第一小学,2012年与叶集第二小学合并。

  我们继续前往史河上横跨皖豫两省的陈淋子大桥。路过史河湾安置小区,11幢27层的高楼拔地而起,鹤立鸡群。过大桥,在河南省陈淋子镇折回,后又走皖西路返回老十字街。

  车停在十字街边小山式的废墟旁,在丝丝缕缕的小雨中,我们走进下午五点钟的北街。在叶集三条老街中,如今北街硕果仅存。街道是灰白的,冷冷清清,狭窄的石板街道上空的线路如同被风吹乱了蜘蛛网。很多沿街的房屋都是铁匠把门,看样子久无人住,随处可见斑驳、开裂的墙壁。除了我们,只有两三个人,空空荡荡,街边偶尔有一两条猫走过。在三条老街中,北街是我过去经常游荡的地方,熟悉它的每条小巷。老街建筑有着徽派风格,主体粉墙黛瓦,带防火墙。现在老房子已很少了,夹峙在楼房之间,没颜落色,风烛残年。老街的时间似乎已经停止了,它仿佛在静静地等待着拆迁。拆迁是迟早的事情,老街似乎已没有全面保留的价值。据说,区政府有意复建曾经的六大商务会馆和台静农故居等。我希望北街不要像南街一样全面推倒重建,仿造和重建的东西毕竟不是带有岁月印迹的原物,观感也大相径庭,可以有选择地保留一些旧的空间和有价值的老建筑。推倒的不能再复原如旧,而没有时光留痕的城市只能算作一座新城。

  几天后,我注意到叶集区政府网站发布的第四批棚户区改造项目的公告,项目名称为“叶集区史河湾片土地综合治理(小南海周边、老二小周边、史河东路北侧二道河西棚户区改造)项目”。建设期限从2023年3月至2025年3月。“小南海周边”是包括北街的。又在叶集区政府网站信息公开栏目,注意到3月21日发布的《六安市叶集区发展和改革委员会关于叶集区老二小周边棚户区改造项目可行性研究报告的批复》,建设期限从2023年3月至2025年3月。从公告上看,只有“老二小周边”部分的改造要按原规划如期实施,事实上“老二小周边”的改造已于去年11月提前动工,正因为如此,才有了上文所写的拆毁景象。“小南海周边”、史河东路北侧的改造部分原计划于今年实施,然而没有如期进行。看样子原项目计划发生了大的变动,北街依旧要等待拆迁和重建。

  叶集的城市化进程是从城里的老旧小区和城中村改造起步的,然而拆迁的溢出效应引发了城市规划区内农村的巨变,千万个农民被城市化,成为市民。农村为城市化提供了土地和资金,输送了劳动力。在城市化的进程中,乡村像一个个冰块快速地变小、变薄、破碎,最终将消融在城市化的浪潮中。去年看了拆迁的废墟后,我感慨良多。叶集湾与其他中国农村一样,正处于历史的变革之中。我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用不了多久,这片由史河冲积而成的沙湾地上所有熟悉的田园风貌、地面设施都将被改造,成为闹市的一部分。松软的地面将被硬结,高楼林立,灯火璀璨,阡陌变通衢,人群和车辆川流不息……昔日的地标将逐渐被拆迁的尘烟湮没,游子归来,再也找不见回家的老路,老家和故乡将会不断地在心中闪回。

  可能很多人都没大注意,土地征收和房屋拆迁还大大加快了农村殡葬改革的进程。自古以来的土葬被改为火葬,骨灰安置在公墓。过去的私人墓地被迁移到公墓,骨殖也大都进入公益性公墓或者经营性公墓,一少部分通过私下交易悄悄进入未经授权的山地或丘陵地区的私人墓地。

  自从前年回乡,我一直想为巨变中的故乡写点什么,为自己,为故乡的父老乡亲,也为了这片故土。写什么呢?我曾写过叶集的村庄,史河,大别山,镇子,乡村的历史,几个生于斯、死于斯的亲人……面对大变革中的故乡,很难找到一个聚焦点。两年多来,一个想法渐渐清晰:我要写城市化这一场历史大变革中的地之子,通过访谈,记录他们带有乡土味的话语,反映他们在社会变革中的喜怒哀乐。呈现时代的变迁,也许用社会调查的方法更具客观性和普遍性;然而我更愿意当面与乡亲们交谈,倾听和记录他们的心声。在十多天的时间里,我访谈了20多人。其中有经历过拆迁的农民、尚未拆迁的农民、公务员、村干部、商人、风水先生等。

  叶集的大片拆迁大约是从2000年以后开始的。最早拆迁的是紧挨着街道东边的老店村,就在农贸市场那一块。

  这个拆迁,从大的方面讲,是一个城市化的过程。农民变市民,是城市建设的重点和难点,也是当政者,——就是一个地方的党政领导,发展地方经济的一个必经阶段。

  我们镇子周边的农村人多地少,人均土地多一点的有4分地,少一点的只有2分。离街道越近的地方人均土地就越少。因为人多地少,老百姓无法完全靠土地过活,被逼无奈,就走出去做小生意。叶集现在号称中国中部板材之都,过去是大别山竹木、药材、家具等山货的集散中心。记得你在文章中写过小时候进山贩树、担柴火,也都是因为人多地少为生活所迫。日积月累,经商意识逐渐在叶集人的心中扎根,做生意培养了精打细算、吃苦耐劳的精神。随着改革开放的推进,特别是民营经济发展之后,本地老百姓做小生意的模式就显得落后了,于是穷则思变,不断拓展路子。过去制作桌椅、板凳,在街上和周边卖,现在行销外地。前些年又适时开始生产板材和模板。搞模板我们又赶上一个大好的形势,就是我们的城市化与全国的城市化一样快速推进,房地产业也在加快。作为房地产的配套产业,模板业幸逢其盛。

  在城市化的过程中,房地产开发是一个主要的方面。地方政府要分灶吃饭,国家财政体制规定一级政府一级财政,按照事权和财权相统一的原则进行分配。地方政府收支由地方政府负责,在财力允许范围内发展经济,保障民生。要城市化,你必须要有钱,土地正好提供了资金的支持。土地出让为拆迁提供了启动资金,这样土地财政就应运而生了。城市化始终伴随着房地产开发的进程,房地产开发需要土地,这样地方经济也就慢慢地发展起来,逐渐城市化,二者相辅相成。

  当初叶集的拆迁是很艰难的。譬如我们农贸市场的拆迁,农贸市场你去过吧?……哈哈,应该是去过。农贸市场拆迁的时候,叶集没有商品房,没有开发商,于是根据区情、商贸发展趋势找准突破口,开发建设农贸市场。当时的叶集镇党委书记和叶集试验区工委书记是叶集改革开放的领路人,为叶集农贸市场更大地往外扩展,做出了贡献。他后来因为受贿获刑,不过他作为领导人的推动作用是不可否认的。没有商品房怎么办?拆迁户怎么安置?叶集区政府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讲我给你修农贸一条街,老百姓就搁街道两边安置,你不是爱做生意吗?你一家要是有两个男孩,我给你两间门面房,一个男孩给你一间或者两间门面,一个女孩给你一间门面。集中统一地规划好,你就在这规划好的街道二面盖房子。生产队制订土规矩、土政策,拆迁户就在二面街道安置掉了。

  安置之后土地实际上还是集体土地,那时候开发的商业街像史河路和观山路,实际上有好多土地都属于集体土地,土地使用权还没有经过招拍挂(注:招标、拍卖、挂牌,均为制度化的国有土地使用权的出让方式)转化为国有土地。按规定,土地开发必须是国有土地才可以开发,不过后来也都逐渐完善了手续。当初确实是在很艰难的情况下搞城市建设的,没有钱干。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房地产兴起,叶集开始来了开发商。开发商来了之后,那土地一挂牌就好办了。

  1999年,第一批开发商开始进入叶集,到2002年就正规一点了。第一批拆迁从老街开始。老十字街拆迁是一个开发商干的,开发商姓啥子忘掉了,是几个人一块干的。然后就是观山路的阳光小区,那是第一批正规的商业住宅小区,入住的是叶集相对富裕的人,像商人、教师和其他双职工等。那时候房价可能是800块钱一个平米,还有600的、700的。开发实际上是土地征收的过程,一征收就牵涉到拆迁了。老店村第一批拆迁的时候,没有开发商参与其中,就给老百姓搞个农民一条街。城市肯定首先有规划,按照规划,这边是万寿路,这边一条街是给老百姓规划的场子。你家拆迁之后就给你场子,给你土地,前后20米的场子。你在拆迁的最主要的生产队,给你的门面会好一点;要是你家所在的拆迁位置价值不大,或者你本人不很坚持,那么给你的有可能是在小街子不大好的门面。

  开发商介入之后,当时叶集区对有的地块实行毛地出让的政策。毛利出让就是把拆迁户的建筑物连同树木等等一起出让给开发商。便宜就是喽。开发商负责拆迁,政府帮助你干,出让给你,就这叫毛地。大约在2007年之后,国家不准毛地出让。地方政府必须把老百姓房子拆迁后,做到三通一平——就是水通、电通、道路通和场地平整,并且把土地全部征为国有土地,这样才能出让给开发商。毛地出让使开发商受到的阻力大。老百姓不拆,他无计可施,他虽然依靠政府的行政手段推动开发,但是手段少。我们京辉老街是福建老板来开发的,采用的就是这种方式。区委、区政府花了一二十年时间,动用好多力量,去年才把老街基本上拆完。拆迁方式的改变,一方面考虑了城市建设的速度,一方面也考虑到农民的利益。毛地出让确实存在问题,没有考虑到开发商可能干不动,推不了。虽然价格便宜,但是很难推动,手中无权,缺少手段。没有地方政府的强势推进,他就没法拆,这不就慢下来了?

  于是开始实行净地出让,我们叫做国有土地挂牌出让。一块地拆迁,全部给你拆掉,拆得干干净净。像你们家对面的这块地,属于花园村的,现在就是净地了。

  讲实在的,地方政府的每一届领导,都想干点事情,从大的方面讲叫为人民服务,小的方面讲是他自己想干事,这是肯定的。当然在干事的过程中,他会有一种政绩冲动。所谓政绩冲动,就是干得好,干得快,老百姓受益多,口碑好,上级党委政府看得见,他就会干得更欢。

  尽管在拆迁的过程中当政者存在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但被拆迁的老百姓是受益了。越早拆迁,受益就越多。因为拆迁早的地块往往是好地块,拆迁户分到的场子更好,他盖房之后,更容易出租。盖的房子上面可以住家,底下可以做门面房。

  2002年之后一段时间叶集没搞啥,这个期间叶集经济开发进入缓慢状态。稳了一段时间之后,来了一批新领导,他们还是要干事。2010年左右区委、区政府又开始拆迁。为了城市发展,建设城市基础设施,包括学校、医院、公园等,像市第六人民医院的扩展。那个时候区政府的办公楼是楼板房,按照现在的标准都属于低端危房,政府都没法住了,所以必须要拆。叶集要成为行政区,于是开始大拆迁,千方百计发展经济,千方百计进行城市基础设施建设,拆迁规模就像滚雪球,越来越大了。起初是花园路拆迁,观山路拆迁。2012年、14年左右区政府就开始腾地方,搬到新址那边去了。要让那块地有人买,市政道路要先规划建设,政府办公的地方要先规划建设,学校要先规划建设,医院要先规划建设。孩子有学上,病人有医看,这个地块就成为熟地了。熟地挂牌之后升值快,地价抬高了,政府不就有财政收入了?最后你看叶集二小也腾到那边去,医院逐渐建成了。从政府方面看,地方经济发展,城市建设发展,政府形象改变了,老百姓生活环境中的脏乱差现象改变了。这样一来,政府当然好喽!城市建设当然好喽!

  拆迁首先是要征收你承包的集体土地。一个生产队的土地由生产队征完,绝大部分都是这样。你这个生产队的征地按照土地价格,——这也是变动的,随物价变化而变化。还有政府征收土地后给农民的土地钱,你像岗上的汪岭村,你知道,他们人均10来亩地,包括山地这一块。土地价格高,到手的钱就多,但是土地没得(方言:没有)了。我们这边土地价格低,又没得什么土地。你看你家土地就很少,几亩地、亩把地就了不得了。房子、院子什么的一占就没有什么空地了。在城市规划区内市民的拆迁标准要高一些。他没有土地,要是标准再低,那他就难活了。

  拆迁有一项是对宅基地的补偿。所谓宅基地就是你现在住房所在的土地,人均45平米。因为土地属于国家所有,在叶集征收的很大一部分土地都是集体所有的。这里面情况比较复杂。有的是二轮承包土地,你在生产队里,你家女孩子二轮承包时候还没出阁,约(方言:量)的土地有她的承包地,有她的宅基地。她虽然嫁到外地去了,仍然给安置,给她房票什么的安置。你在二轮承包之前,户口全部都迁走完了,就不存在安置问题了。你虽然在二轮承包之后没有安置,但已经离开了生产队,也没有土地和宅基地了。像你在外地工作就没有宅基地了;你要是在叶集区工作,也给你安置。像孟凡铎你老同学就得到安置了,这好像不大合理,它就是一项土政策。

  现在拆迁不给你分房子,而是给房票。譬如讲人家土地征收和拆迁房屋补偿款等合计可以获得80万,就给你80万的房票,你愿意到哪个小区买房子都可以,不指定。譬如你家的表叔在那个小区,你愿意两家挨得近一些,就到那个小区买房子。除了土地的价值,你自己房屋的价值,同时还有一部分奖励。像一家户头给你3万块钱,你在规定时间内拆迁还给20%的奖励。拆迁开始了,政府支付拆迁户过渡安置费。给每个拆迁户一次性先支付18个月的过渡安置费,超过18个月给你翻倍。根据你家里的人口,一个人45平米,一平米给3块钱。这是过渡安置,就算为你租房子。超过18个月之后,6块钱一个平米。政府失约了,那就给你6块钱一平米,作为补偿,你可以继续租房子住。你自己愿到哪住就到哪住。

  对老百姓来讲,他们考虑更多的是切身利益,觉得自己要得越多,就有可能得到更多。举个例子讲:一户人家按照规定只能获得三个人的安置,他家女儿还没出阁,在拆迁过程中就想为她要一份,但是政府必须做到一把尺子量到底,一项政策执行到底。拆迁费要根据你家的房屋结构来算:你是框架的,砖木的,还是全框架的。俺们过去讲的墙倒屋不塌的房子就是全框架的,砖墙是砌上去的,砖墙倒了,房屋结构仍在,不会造成大的损失。半框架就是在砌了墙之后,再倒水泥,这是水泥半框架的。全框架基本上就是结构先做起来,可以装墙的,就是全框架;砖木的就是你知道的砖墙房;另外还有草房子。市政府每三年更新一次政策,随着物价上涨,政策三年会变动一下。记得我们拆的时候,有拆迁户还在铺地板。铺地板省事,几天就能够铺好。还有人家临时搭建简易建筑。这些如果得到承认,就会多得拆迁款。

  乱搭乱建的人往往攀得上关系,建起来后它就作为拆迁面积给他安置费,而它那结构基本上住不了人。他就是为了拆迁来乱建的,目的是要多得补偿。在实际拆迁过程中,我们也遇到这种情况:两家是隔壁邻居,都有违建房。一家子与政府官员、执法局人员没关系,结果他家的违建房全部给平掉了;另一家子跟执法局人员有关系,私搭乱建没有被搞掉,也许只是捣出几个洞,或者仅仅把一截墙给弄倒。好了,等到拆迁登记,夷为平地的房子啥都没得了,而那家没有被夷为平地的房子,算入面积。这就造成了不公,对拆迁的老百姓不公,也会给其他负责拆迁的干部带去困扰。

  还有极个别的老百姓思想顽固得很,认为俺就住在这最好,哪儿也不想去。叶集是个熟人社会,某人看到他家亲朋好友拆迁之后,住的是楼房,小区干净卫生,燃气、有线电视什么家伙都上了更高的档次,就会心向往之。现在绝大部分的老百姓,90%甚至95%以上的,都从拆迁的实际中看到还是早拆迁早得利。

  还有一个什么情况呢?就是叶集拆迁之后,商品房盖多了,整个来讲房地产过剩。房地产热在全国已经形成,有人统计,讲中国商品房户均套数已达1.1套。实际上农村大量的老百姓住得不好,你这一块土地还没拆迁,也算一户有一处商品房了。从全国来讲商品房存量就超了,你看现在的亮灯率,好多小城市的小区是不亮灯的。有的一家子买几处房子在那搁着,我们在中西部地区城市中不算经济欠发达的,有的人可以买几处房子存放,等房价上涨。房价高时候,有炒房地产的。我们这里有个情况:乡镇的往县城买房子,县城的往市里、省城买房子。大中型城市的各方面条件要好得多,房价涨得也快。特别是家里有孩子的,希望能上大中型城市的好学校,特别重视学区房。

  我们叶集城镇化的任务还是比较重的。目前来看,除了启动的个别拆迁项目,今年基本上就没有上马别的拆迁项目了。在三年疫情期间,有时因为疫情干不了;疫情停止之后还没有去怎么干,新一波疫情又来了。眼前应该还没有完成规划区拆迁任务的60%。像你老家这一块估摸着有1000户左右还没有拆,附近的汪岭子村那边也有1000户左右。因为有的人口多的家庭还有分户,所以户头就更多。什么叫分户?就是一家的儿子大了,可以分成两个小户。分户可以多得好处:拆迁按户头算,一个户头给3万块钱。还有,政策调整之后,一家的儿媳妇结婚之后怀孕了,可以按三口人来算;现在你只要有小孩子,就算4个人的,因为在农村已婚妇女至少会生二胎。

  还有家里情况很糟的贫困户。我们去拆迁时候,有一家人挤在低矮的草房里,屋子的价值并并杂杂也没得10万块钱。这种情况哪儿都有,像你们这个地方,也会有这样的住户。他家很穷,这个穷可能是多方面的原因造成的,或者是天灾人祸,或者是好吃懒做,或者做生意破产了。这样他家的房屋价值就低。像这样的例子倒不是很多。城区里的贫困户我们当时就给他搞廉租房,那时候他就应该住廉租房了。但是,廉租房是不对农村住户开放的。

  现在随着脱贫攻坚的开展,政府对困难户有补助。谁家里遇到天灾人祸,就会有低保。低保指的是国家提供的最低生活保障。低保一个月有七百的,有五六百的。还有一个地保。拆迁农民失去土地之后,虽然有地方住,但在60岁以后,他没有就业能力了,这时他可以享受失地农民养老保险,这叫地保。贫困户家有病人的话,国家给他报销贫困人口的住院费,还有其他的补助。假如他能够扫扫大街,能够看看树林子,就鼓励他,给他岗位,这样就会逐渐地脱贫了。农村现在的那些五保户,还是政府是给保到老的,他的衣食住全部保到底。对,你要是愿意,还可以进养老院。有的老两口属于五保户,他们不愿到养老院,自己能烧能吃,图个自在。我们国家很快就会进入老龄化社会,而老人事业的发展还是滞后的,尤其是在农村。

  进城以后,农民就业是一个大问题。你搞汽车修配,你要会碰电脑,农民变市民之后你要是没有手艺的话,你怎么生存?就像你看到的,进城的大部分农民都从事低端工作,很多人在超市里做保洁,当保安。在中老年人中做这种工作的人要多一些。现在有60岁以上的人当保安的,他们没有退休金,身体好的就当保安。这种状况实际上反映出在社会转型过程中农民所受待遇的差距,因为我们国家的教育资源不平衡,农村老百姓受教育的程度没法与城市原住民相比,所受教育的水平,长期的农业职业经验,都限制了他在城市就业上的选择。

  让人特别忧心的还有拆迁进城农民子女的教育问题。我们在调研的过程中发现,现在孩子初中毕业之后参加初中中专考试,基本上一半的孩子上不了高中。上不了像叶集中学这样的高中,都上职业学校去了。考不上高中的孩子的成绩肯定要差一点,但不是他的智力差,不爱学习,而是因为父母长期在外地打工,——绝大部分都在外打工,靠爷爷奶奶带他们。他们也只能带他,他们自己的教育水平就很低,怎么可能教育孩子好好学习呢?自己还要参加劳动,还有生活压力,孙子孙女能够在家里吃好喝好就照(方言:可以)了。

  留守儿童好多都上了职业中专。这些小孩好大?14岁、15岁、13岁的都有。他们初中毕业,心智没有成熟,世界观没有形成,就进入了职业中专学校。况且我们这样的中西部地区缺少合理的职业教育理念,资源也很有限。现在有人调查发现,这些孩子打架斗殴的最多。他们进入职校之后,一辈子的前途堪忧。讲起来在学校里头学一门技术,将来当技术工人,可是没有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初中小孩能学什么技术?数理化不懂,计算机不懂,基础知识有欠缺。上这样的学校之后,他一辈子的前途就被框定了,这样就会造成我们国家百分之四五十的少年所受教育的缺陷。这些孩子的现状与前途问题需要引起有关方面的高度重视,社会应该为他们提供更多相对公平的机会。这个问题不解决,很容易导致贫穷的代际传递,带来更大的社会问题。

  讲实在的,叶集拆迁的前面几年政策比较宽松,负责拆迁的人员缺乏经验,又急于事功,这让那些刁滑、胆大的人钻了空子,赚了很大便宜。个别拆迁户多搞个三五十万块钱的现象是有的。

  那些老实巴交的人家,特别是经济困难的,他们想盖违建也没得钱,没有那个力量。有钱的人干啥事都方便,他们的人际关系也好。前些年违建能赚钱,现在违建不赚钱了,一个重要原因是被政府的补偿标准卡住了。再一个是现在的建筑材料特别是黄沙涨价了,人工费也高了很多,往往得不偿失。也不是讲没得(方言:没有)违建了,有,还有,政府补偿得低,他房子盖得更假。不像通常建房用真材实料,而是用那种非常廉价的砖头砌墙,上面盖一个假顶子,到补偿的时候也可能赚些钱。实际上这是普遍现象。虽然普遍,但也是受限制的。胆子小的人家、比较贫困的人家是很难做的。我们光讲小康,不可否认有好多家庭的生活还是比较贫困的,家里基本上没得啥子。那些家庭条件好或者胆子大一点的,他可能多盖一些违建,希望多得一些补偿。

  这么多年来,也有极少数农民不愿拆迁,或者对政府拆迁不满意,与政府部门之间的矛盾比较大。你从沪陕高速上下来进叶集,不知是不是注意到了一个“钉子户”的一座小白楼。今年春上还在,我路过的时候还看见过。原来这个地点也是个半面街道,当时按门面房拆,这家可以得到的补偿款应该是很高的。拆迁过的地方现在整个都建设好了,但也还有没拆掉的。原来万寿路有一家姓什么子的我记不清了,他家也没有拆。这家孩子是在政府部门上班,不清楚他是正式人员还是非正式人员,反正在政府的哪个部门上班。我们这边拆迁,首先找与拆迁户有关的领导干部、公职人员,要求他们带头。这个年轻人干脆把工作辞掉了,他家就没有拆,他家房子在原来的沿岗河边上。后来整个万寿路该拆的都拆完了,只有他那一户房子坐落在那里。他家这孩子也怪能的,在外面参加招工考试,可能考到霍邱,还是考到哪个地方去,笔试、面试都过关,又被录取了。我认不得这家人,听别人传,考察人员来到他家来,一看他家住在那个地方,周围的房子都拆了,只有他家的房子孤零零地剩下了。来人问年轻人是怎么回事,他就说跟政府没有谈好,他家就被看作“钉子户”。考察人员可能认为,百分之九十九的房屋都拆掉了,你家没拆,可见你家人的性格或者哪些方面有问题。这样第一次就没被录取。不过这孩子后来好像又考到哪个地方去了,他也怪能的。

  现在农村拆迁,国家有个政策叫宅基地退出机制。我不知道黄教授是不是了解?给你举个例子:你家属于北关村,……哦哦,是赵郢村。赵郢村不都有宅基地吗?你父母他们是农民,都有宅基地。你现在在北京工作,想把父母都带到那边安度晚年,老两口不需要宅基地了,国家政策规定可以有偿退出,就是讲政府给钱,他们的宅基地就交给政府了。实际上我认为国家制定政策的出发点是给农民补偿,你不在这住了,把宅基地退出来,政府给你钱。我们这边宅基地退出的补偿费好像一个人给45000块钱,就是讲你家宅基地不要了,给你这么多钱补偿。将来赵郢村就不会再给你父母宅基地了,哪怕他们仍然是这个村的村民。因为他们退出了宅基地,政府已经给补偿,他们在这个村里就不再享有宅基地了。就是这个意思。

  但是,最近好像有一些拆迁,比如讲政府修路的时候,要拆老百姓宅基地上的房子,现在也对他们实行这种政策,就是说一个人补偿45000块钱。不过,45000块钱不是给你现钱,而是给你购房票。比如讲你一家有4口人,补偿费是18万,给你的是一张购房票而不是现金。拿这个纸条你到叶集区内买房子,是要在指定的小区买房,其他小区是不行的。开发商跟政府是有合作关系的,你拿18万块钱的房票买房,可以抵18万现金,不是给你现金。我对这个政策呢是有想法的。虽然你录音了,但我相信你,毕竟我是公职人员,是吧?

  我是咋想的呢?我觉得他们这个退出,跟你家宅基地退出不一样,因为你在北京工作有住房了,把老两口接过去,一个人给45000块钱,因为他们不在这住了,给他们钱,你们还能落个十来万块钱;但是你政府因为建设因为什么东西,让老百姓把房屋拆掉了以后,你给45000的宅基地补偿,我认为是不大合适的。不合适的原因是什么?对有钱的户子,比如他家房子多,他获赔几十万块钱,然后你就补偿他十几万块钱,他拿这个钱可以在叶集买一处住宅。但是叶集目前市场的房价一般都是5000多一个平方,5000多一个平方是什么概念?他一家人4口人住,他总要得个100多平方的房子,100多平方他就要掏出五六十万甚至六七十万块钱,然后还要装修。农村的房子拆迁一般价值比较低,一家获赔三五十万块钱都算好的房子,相当一部分房子补偿费只有10万、 20万。这样就会造成一些贫困的家庭买不起房子。去年拆迁的时候,他们一直上访到省政府,反映买不起房子。他家本身只拆了十几万块钱,政府赔了他十几万,按退出宅基地的补偿标准给了他十几万块钱的房票,他拿这30几万块钱到叶集,连一套小房子都买不到,而且还是房壳子——没有装修的。这样他的家庭生活就失去保障了。而且他在农村有土地,跑到街上来住,房子买不起,然后还要回到农村去耕种。屋漏偏逢连阴雨!这样你给农民的生活和生产造成了不便,我认为是有问题的。

  当然这跟棚户区改造是两码事儿。从棚户区改造这个角度来讲,我认为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群众还是能够接受的,愿意拆迁的。

  我家住的小区都是回迁房。回迁房跟商品房不一样,商品房是小区盖好了,人家有钱搁(方言:在)那买房子,我们那一块都是回迁户。我们的老房子是2020年还是2021年开始拆的,一下子想不起来了,5月份拆的。政府给我们指定三个选房子的地点:一个是南海嘉苑,一个是胜利社区,一个是现在住的小区。选小区的时候,我去南海嘉苑那边看过,那边2016年就开始选房,我去的时候已经没得好户型了,要么是顶楼,要么是底楼。胜利社区时代广场这边也是这样的。我的一个同事说:“你早先不跟我讲,你跟我讲,我给你留几套好的户型都可以。”然后我们就等住的这个小区,当时这个小区才开始建。小区楼间距比较合理,我们家的楼层非常好。我是去年搬过来住的。周边的环境不错,离史河大坝只有一里路,——要么是一里路多一点。傍晚散步就可以过去,在大坝上看看风景。

  我的性格比较适合住小区。我在乡下住的时候,好像跟左邻右舍有点格格不入。他们觉得我好像有点……怎么讲,不好相处。那时我住在大路沿上,邻居过来过去,我总不能见到每个人都打招呼,对吧?他们总认为我大大咧咧的,比较清高,就是讲不容易相处,但我不喜欢跟人家聚在一块,东拉西扯的。就是讲我喜欢住小区,躲进小楼成一统,做自己的事情。我们下面的楼层接近小区的广场,每个小区都有广场,都有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头子、老太太,他们喜欢一大早或者是太阳落山后,在一起高声大语地闲扯。

  我父亲他们是前年子12月拆的,今年是2023年,去年22年,我们可能比他早一年拆迁。他从老屋搬走的时候非常难过,哭了,他讲老庄子马上就要被夷为平地了。我就没那种感慨,觉得自己要离开这个环境了,非常开心。因为我知道,在小区我有一个私人空间,不用跟别人打交道。面对拆迁,可能每个人的感受都不一样。

  枣林子村那边是第一批拆迁的,有的场子反复地量,标准执行得很宽松,拆迁户乘机捞了不少钱。临到俺们这边拆迁,那些人都精了,拆迁户就赚不到什么便宜了,只能实打实地算。他们也跟你讲,你看哪地方还需要加的或者是什么情况,你讲,只要你有东西在那里,都可以。人家到你这来,他先给你量一量,看各个房间,上面下面都拍照下来。算账的时候到社区把电脑打开,每家门口是什么,房间里是什么,上面是什么,整个都量出来。然后就算,你要觉得自己亏了的话,可以提出来,他再给你一步一步地算。就是这样搞的。

  我自己家经历了拆迁,这些年也看了好多人家的拆迁,真是感到几家欢喜几家愁呵。有的人笑,有的人哭。有的人家房屋多,拆了得好多钱,这样的家是属于笑的。像我们老庄子的一家,有两个儿子,住的是平房,它上面又不准再接了,勉勉强强够住,要是两个儿子结婚后分家,就住不下了。你讲咋搞?到外面买房子吧,平房的拆迁补偿费很低,一下子要拿出好几十万,加上装修费,再住进去,家里头就很难承受。像我现在住三室两厅一厨两卫,进来再简单装一下,可能也得80万到100万,俺们这样做不了大生意又不当不了官的,如果没得外来的横财,根本就买不起。我家的房间够住了,两个小孩子一人一间大房子,我们家大概可以算是笑的了。

  再给你讲一家哭的例子。赵郢村有个大群子,你认得吧?……她离异再嫁的老公是外地的,对方的户口没有迁过来,他跟前妻生的小孩的户口也没有迁过来。拆迁的时候户口不在这边,就不能算拆迁人口。要是有本地户口的线平米安置房,再添些钱,可以搞到100多平米的一套房子。大群子家按一个人算,只得到60平米的安置房,她又买30平米,这样就有了90平米两室一厅的房子。安置房在金河小区,连个电梯都没得。她拆迁补的钱可能只有20万出头,她家里头还有一个男孩,这点钱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她钱没得钱,房子没得房子,所以相比来讲她是吃亏一点的。她面临着一个问题,就是讲小孩要是大了,连个房子都没得,到时候又不能挤在一块过。这样,她的住房压力就大了,心理不免难受。大群子的拆迁房是在刘小庙子那地方。老房子被推土机推倒的那天傍晚,风刮得好大,她一个人跑过去,面对着一大堆断垣残壁痛哭了一场。

  讲述人:朱德明,男,82岁,农民;王正发,男,73岁,农民;黄加贝:男,50岁,农民,货车司机。谈话地点:讲述人的家门口

  乡村的天光亮得早,公鸡也叫得早。老家的房子在312故道边,不时有车辆驶过,噪音较大,我每天都早早醒来。夏日早晨的空气清凉,经常彩霞满天,喜欢在村子里的道路和史河大坝上走走看看。7月24日起床,在老家的周围转了一圈。遇见邻居朱德明、张文秀夫妇在自己门口打扫卫生,收拾院子,多年未见,便走过去聊了聊。老朱已经82岁了,光着膀子,腰明显有些佝偻了,然而脑子清楚,说话流畅。他年轻时是一个滑稽家,我曾在《史河上的小木排》一文中写到过他。我问他想不想进小区住楼房,他很不屑地说:“不喜欢住小区,不利朗(方言:空间宽敞,布局合理),像关在猪圈里。”

  7月25日,早晨6点多钟洗漱后出门,沿312故道往北走,两百米外沪陕高速上车子一辆辆闪过。前行百十米,右拐向东走上赵郢路。住户院子围栏上嫩黄色的丝瓜花盛开,不时又飘来一阵阵红丁香的芬芳。路上行人稀少,一大群刚出圈的白鹅伸长脖子、大摇大摆地行走,嘎——嘎——嘎——,不停地叫嚷。一辆电动三轮车从身后驶来,我转头看了一眼驾驶员,有点面熟,一下子想不起他的名字。他经过我身边时回看了我一眼。他在前方一座红砖瓦房前停下,我走近时,他问:“你可是老黄家××?”我笑着说是。因为不经意地叫出我的小名子,他不好意思地捂了一下嘴。我知道他姓王,曾同在一个小生产队。他叫王正发,今年73,看起来不过50多岁的样子。我问他怎么看拆迁,他说:“快拆吧!现在住得挤挤巴巴的。住小区利朗,还不用做活了。”我笑问:“不做活,吃啥子呢?”他答道:“每个月有养老金和地金(注:指的是低保和地保),加在一起有三四百,差不多够吃了。年轻人花钱多,不够用。像俺们这样的一根人也能过了。”

  7月31日吃罢晚饭,我出去散步,在黄加贝的家门口遇见他,便聊起了拆迁的事。下面是他的话——

  早迟是要拆迁的,不过我并不期待。我一直想自己盖一座小别墅,两三层子,有自家的院子,现在看来是做梦了。政府不允许你自己盖房子。要是小区做好规划,建一些一排一路的、两户一厅的别墅就不错,盖一些低层的花园洋房也好。现在的小区房,动不动就二三十层,长得都差不多,挤在一块,像一个妈养的一群傻大个子。单门独院最合适,但是政府肯定不支持,因为得不到啥税收。对吧?现在政府的财政状况不好,听说欠债好多个亿,短期内很难再启动大面积的拆迁。

  现在朱畈小区、王畈小区、新桥小区都有这样的别墅,也不是很多。好像朱畈小区那个地方比较多一点,有好几十户,荷棚小区也有。这几个小区都是集体自建的,也有盖了之后卖给人家的。

  你讲住小区有什么好处呢?就是整齐一点、干净一点,其他有啥好处呢?没发现别的啥好处。

  那天,有个老头——哦不是——一个70多岁的老太太,在孙岗农贸市场里头买东西,拄个拐杖。她边走边骂:“妈的个死×,天天住这啥小区,跟鸟笼子样,急死我了。哪都去不了,连一块菜地都没得(方言:没有)。”老太太劳累了一辈子,住到陌生的环境里,突然间啥也不弄了,闲得慌,干着急。

  小雪(其妻)我俩没有讨论过。我想她应该是不喜欢住小区房。不过,现在有这么一种情况:说亲找儿媳妇,对方会看你在小区有没有像样的房子,有没有小车子,有多少存款。具备这些条件,说媳妇就比较容易一点;如果啥都没有的,就比较难了。现在的女孩子都很讲究实际。

  讲述人:田向辉,男,66岁,保安;余传勤,女,61岁,清洁工。谈话地点:书香雅苑小区讲述人的家

  (田:)俺家住的这个书香雅苑小区,有花园洋房和普通高层两类。业主大都是自己掏钱买的房子,俺家属于拆迁安置。买这套房子没有加多少钱,基本上与老房子的拆迁费扯平。面积将近110平,三室一厅。自己掏装修费,拿出了十几万块。对俺家来讲,拆迁和购房不亏不赚。

  (田:)俺家是三年前拆迁的,整个拆迁过程都还顺利,整个补偿什么的也都比较到位。你不知道,关键是你不听政府的指令。你像荷棚村的老陈家——房主叫陈胜如,他家盖的二层小白楼多俏巴(方言:漂亮),就在柳林大道和沪陕高速西北角的路沿上。那一片开始拆迁的时候,拆迁费没讲好,陈胜如拒拆,还跑到北京上访过。楼房的墙都被砸坏,后来政府又不拆他的了。好些年了,房子到现在还在那里乘凉。

  (余:)住进城里的小区,跟过去相比,生活上更方便。有自来水、燃气灶,不用再骑电瓶车驮煤气罐去充气了。家里条件好些,也干净了,比你妈他们那老房子要干净一点。虽然方便了很多,对过去农村生活还会有一些留恋。像我跟老田这样年龄的人肯定有留恋。不过也只能跟着形势的发展走,你个人没法子。

  (田:)进城两三年,现在讲就是市民了。过去城乡差别比较大,现在与你讲的街上的原住民相比也没觉得有啥明显的不同。俺们都平等了,住的是一个小区,都是自食其力。邻居们都比较好,处得也还不错。

  不过,在城里生活,也还面临一些不平等。城市职工有失业保险、养老保险,虽然讲拆迁进城的农民有低保和地保,但完全不是一个重量级的。进城农民60岁以后可以领失地农民养老保险,每月200块,再加上最低生活保障的低保,大概三四百块钱。这个钱勉强够活人,撑不死,饿不坏。这几年医疗费一直在上涨,市里城乡居民基本医疗——通常就叫合作医疗——参保费一直在涨,今年涨到了一个人380块。参保对象是不属于城镇职工基本医疗保险参保范围的城乡居民。平时看病吃药不能报销,必须是住院治疗的费用才行,也不能全报,大约报百分之五六十的样子。普通人得了大病重病是看不起的。

  (余:)在城里生活处处都要钱,老是担心钱不够花,特别是等老了干不动挣钱的活的时候。俺们刚进来住的时候,洋房的业主物业费是每平米一块八,高层是一块四。今年不知管理层是咋操作的,现在俺们洋房的物业费降到一快四了,下调4毛钱,高层还是一块四。现在高层住户都没有交,意思就是讲洋房业主的物业费都往下掉了,为啥俺们高层的不掉。弄得物业费都不好收。住城里小区不管怎么样,物业费还得去缴,乡下的房子好赖不用缴物业费。俺家现在房子的物业费一年要缴两千左右。在农村你馋了想吃肉,没有钱去买,家里头喂的有鸡有鸭。没有蔬菜,可以到菜园子里挖几棵小青菜,摘几条黄瓜,拔几根小葱,炒炒拌拌就能吃。

  (余:)俺们乘现在还能动,能在外面忙几个钱就忙几个,维持自己的生活,少给小孩子们添麻烦。存点钱到老了有个保障,是吧?老田今年66了,他在胜利广场做保安,一个月的工资2200;我61,在胜利广场做保洁,工资2100。等过了70岁了,有好多工作都不能干了。

  讲述人:叶乃成,谈话地点:讲述者的办公室;讲述人:孟凡升,谈话地点:记录者的老家;讲述者:彭先生,男,47岁,农民,风水先生,地点:彭家的小卖部

  拆迁和土地征收对叶集地区的殡葬产生了重大而深刻的影响:一是大量被征收土地上的坟墓迁往为数不多的几个公墓,经营性墓地和私下交易的墓地的价格陡长;二是全面、严格地实行了火葬。传统风水观念有阴宅和阳宅之说,现在活人住的阳宅要拆迁,征收土地范围内死人的阴宅也要迁移。

  殡葬改革关系到千家万户。作为一个走出故乡的农家子弟,我近年来一直在关心着父母和其他长辈的墓地问题。这是父母的一大心事。曾祖父的坟墓是我们家在本地的最早坟墓,原本在东岗的一块荒地上,前几年因为修建沪陕高速迁移到自家的承包土地上。祖父、祖母去世后先葬在别处,后来也迁到自家承包的土地上。他们去年与曾祖父一起入住莲花山公墓。曾祖母葬在河南固始县黎集镇丘陵地带的一块荒地上,暂时还没有迁移的压力。父亲是我外祖父、外祖母招的养老女婿,二老过世后也葬在自家的承包土地上。我父亲今年81岁了,母亲79岁,今年提前过了八十大寿。父亲多病缠身,已是暮景残光。我这几年一直想在父母健在的时候,找到一块让他们满意的可以并葬的墓地。父亲提出要与他们一起考虑外祖父、外祖母的墓地。父母对免费的莲花山公墓不满意,主要是嫌它的面积又小又挤,连烧纸的地方都没有。在一个朋友的带领下,我和父母去看了位于本区姚李镇的幸福山陵园和本市裕安区的卧龙山陵园,后来我又带父母去了离家近的狮子岭公墓。

  过不了几年,老庄子将被拆除,回乡的路被硬结的地表覆盖,也许只有先辈们几座斗大面积的墓茔才能寄托亲情与乡情。

  在与几个公职人员交谈的时候,都或多或少地讲了叶集殡葬改革的情况。其中,叶乃成、孟凡升较为详细介绍了叶集自从1990年代末以来殡葬改革的概况。除了他们的介绍,我还想听听别的人话,从不同的角度来认识殡葬问题。我想到了新桥村看风水的彭先生,之所以想到他,是因为他和他的父亲给我家看过风水,知道他的名字。他也许可以告知更多、更真实的关于本地殡葬事情。风水先生又叫地理先生,皖西口语中又称之为地理先。

  7月27日午后,我冒着39度的高温,去了彭先生家在路边上开的小卖部,在小卖部旁边的房间里交谈。

  叶集殡葬改革几起几落。应该是在90年代末的时候,叶集就开始宣传火化。那个时候形势紧张,政府讲要没收棺材,有的家甚至把已经购置好的棺材卖掉了。但是叶集计划单列以后,霍邱县那边殡葬改革有序进行。叶集这边可能是政府没有精力去管殡葬,所以那段时间殡葬改革就停下来了。

  当时的孙岗乡和三元乡划归了霍邱,这两个地方的殡葬改革按照霍邱的步骤全面实行火化,孙岗甚至还出现了把已经安葬的死者又扒出来烧掉的事情。这两个乡划到叶集来以后,因为叶集一直没有强制火化,于是也把火葬停掉了。后来叶集建区,洪集镇、姚李镇又划过来了,这两个镇之前属于霍邱,也是实行火葬的。建区的前几年,叶集的殡葬改革搞得比较严。每个村都组织专人巡逻,谁家有人死了,村干部马上就要到现场,稍有延误就会被开除。现在我还是感觉好像政府的精力有限,殡葬改革没得前几年搞得那么严格了。

  现在丧家死了人,要送到殡仪馆去火化。如果家里备有棺材,找好了坟地,火化的时候把肉体给烧掉,骨骼可以完整地保留下来。然后把骨骼放在木板上,用白布裹上,可以完整地放到棺材里。采取这种处理方式,丧家需要加400块钱。因为不在公共墓地,坟地面积会比较大,5个平米、6个平米的都有。这样的坟地往往是通过亲戚、朋友的关系私下买卖的。土地实际上是不给买卖的,我这个自留地、我这个山场都在靠近山坡的地带,场子大。我这个山场是承包土地,一两万块钱卖一块地给你,可以建几个坟墓,3万买的地差不多可以建5个。这块墓地属于私下交易,是不受法律保护的。这种现象多出现在叶集周边的地区。

  现在政府的工作滞后,公益性墓地太小了。墓地不准用棺材也罢,但总要有一个可以磕头祭拜的地方吧。清明节到莲花山公墓祭祖,给自己的长辈上坟之后,还要在一个指定的地方排队,等着磕头。

  现在我们叶集这边的要求是一律火葬。火葬之后发给1500块的丧葬补贴费,但必须要在指定的公墓安葬。

  除了莲花山公墓,姚李镇那边还有幸福山陵园,环境比较好一点,费用也比较高。好的墓穴要2万多一个,化25,000块左右可以买到并放两个骨灰盒的墓穴。这是经营性的墓地,政府认可的。离幸福山陵园不远,姚李镇往东15里路,还有裕安区的卧龙山陵园,也是经营性的。这里的墓地有大理石的墓碑和盖板,把墓碑直接放上就行了。墓碑二面有雕花的罗马柱子。

  比幸福山陵园、卧龙山陵园更近的经营性公墓还有狮子岭公墓,在东岗上的双塘村,离叶集史河街道只有十来公里。好像还没有正式开发和营业,满山坡都是灌木和荒草。风水观念讲究依山傍水,上面所讲的几个公墓有着相同的格局:后面靠山,前面临水。

  过去人死了都是自由安葬,现在政府提供公共墓地。可老百姓还是不大愿意去,认为墓地太拥挤了,条件不好。

  叶集正式授权的墓地是莲花山公墓,每个墓地的位置都是固定的。还有孙大畈那边双塘村经营性的狮子岭墓地。一开始是孙岗乡搁(方言:在)那搞开发,后来双塘村书记跟叶集几个人合伙投资,想把地皮买过来之后再出卖。

  按照农村风俗,人们都还想自由安葬,自己花钱在岗上选择一个地点土葬。现在不行了,被政府管住了。你搁哪葬都可能遇到土地开发,买地花的钱很可能就打水漂了。年龄大的害怕火葬。有好多人在娘老子面前忽悠说到时候偷着埋,结果人死之后还是被火葬了。

  叶集从去年开始都要求火化了,统一给墓穴,墓穴都是免费的。以前安葬都是起坟头的,现在一律改为墓穴。

  其实要是想得开,火葬比过去的土葬更方便。有什么好呢?按过去老法子土葬,等将来坟墓拆迁了,要拣精(拣骨殖),死者大大小小骨头很难拣完,会散落得满地都是。尸体现在火化,骨头经过火烧,一受潮啥都没得了,一眨眼的工夫就成了骨灰。

  ……是的,过去安葬的时候,死者头的朝向都有讲究,现在是变成骨灰以后还讲这个。可以根据他的骨灰盒子来确定方向。别的方面没什么变化。举个例子。在没有殡改之前,老两口先走一个,一个人有了老坟地,等于是两个人都有了,将来他们会合葬。有的在岗上的亲戚愿意提供一块荒地,或者买了墓地,丧家还是想弄个老坟地。这样入土为安,上坟也方便。不愿意进公墓,结果把死者腾到那里去埋到了。好多死者虽然葬到公墓了,但只是过渡性的,因为他祖上没有葬在公墓,丧家想找合适的时间,再把骨灰盒子上面的盖板打开,悄悄地把骨灰盒子腾走了。这样过年、清明节等节期上坟也方便多了。

  也有个别人病重了被送到大城市去住院,在医院里过世后,家属不声不响地把尸体拉回来埋到了。要是有人问病人在哪住院,就说在哪,有雇工照顾,所以自己回来了。谁也不知道到底是咋回事。绝大部分的人都守规矩,不这样做,这是因为不愿意惹麻烦。万一漏出风声,政府部门找上门来,按法规强制执行,他们会觉得很丢人。

  俺家人老几辈搞这一行,我是第六代传人。俺们这一行,祖传手艺不外传。从今往后,后代愿干就干,不愿干就不传了。在前十几年、二十几年前,俺老父亲健在的时候,好多人都上门找他看风水。像你们家的老坟地他差不多都看过,还听讲你小的时候老人许愿,到12岁时打娘娘醮。后来还愿的法事就是他做的。

  在拆迁之前有些人看这门手艺比较热门,怪吃香的,都想投这门。总的来讲,殡改对俺们这行是不利的。现在找地理先的人少了,这与拆迁有关。现在因为拆迁,统一规划,事情少了,不像过去。过去,俺们叶集没有拆迁,都各住各的村子,家运有点不照(方言:不好)的找先生看看风水,看自家宅子哪地方误事。有的家盖门楼子,找先生看后就盖。有时候他在宅子和庄子上看看,指出哪些地方需要调整或者弥补,哪里需要筑一道墙,哪里需要盖间小屋。这样风水先生就有活做了。现在拆迁了,大家都住小区,小区是统一规划的。小区卫生间你能改吗?厨房能改吗?承重墙能改吗?都改变不了。都是设计好的,你没法动。

  社会一直在快速地变化,这一行不好干了。俺暂时没有再传下一代的意思。干这么多年了,人老几辈子都没干成啥样子。现在干这行的人也多,叶集区就有20多个地理先生。

  新型城镇化的进程大大地改变了叶集城乡的面貌,叶集农民与新型城镇化浪潮中其他地区的农民一样,已经、正在或者将要告别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方式,从乡村文明走进城市文明,探索出了一条中国式农村现代化的道路。新型城市化打破了城乡二元结构,协调、融合发展,显著提升了全国城镇化的水平。叶集区新型城镇化的进程可谓全国新型城镇化浪潮的一个浪头,一个缩影。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释放的大量农业劳动力转移到非农产业。1980年代中期每年春节前后,都涌现出浩大的农民离乡返乡的“民工潮”,“民工潮”一词又被用作农村劳动力大转移的代称。“民工潮也是伴随中国工业化、城镇化的进程而产生和不断发展的。”(参阅甘满堂:《农民工改变中国》,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47页)2010年,国务院有关部门在组织全国农民工发展大调查的基础上,提出已经到了推动农民工市民化的新阶段。2012年11月,中共十八大召开,明确提出了“新型城镇化”概念,强调“有序推进农业转移人口市民化”。随后,中央经济工作会议进一步把“加快城镇化建设速度”列为经济工作任务之一。2013年12月,中央城镇化工作会议举行,提出了推进城镇化的主要任务,其中的关键是推进农业转移人口市民化、解决好人的问题。2014年,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了《国家新型城镇化规划(2014-2020年)》,推进以人为核心的新型城镇化战略,兴起了一场以全面建设小康社会为目的,以撬动内需为宗旨,推进农村人口向城镇有序转移的浪潮。到2020年,此项规划完成,顺利实现了1亿农业转移人口和其他常驻人口在城镇落户的目标,户籍人口城镇化率提高到45.4%。(参阅何立峰《〈国家新型城镇化报告(2020—2021)〉·序言一》,人民出版社2022年)新型城镇化使得城乡一体化程度持续加深加大,这是比农民工进城更深刻的历史变革。

  早在《国家新型城镇化规划 (2014—2020年)》发布前,叶集就从改革开放的实际出发,开始城市化的探索。2014 年,叶集工委管委就制定了《叶集试验区城区总体规划纲要》,进行了特色城市的定位。2015年,叶集工委管委抓住国家新型城镇化试点的机遇,突出“绿色、生态、特色”的主题,完成了新的城区总体规划。2016年3月,第一批棚户区改造项目“未名路城中村棚户区改造”隆重开展;2017年4月,第二批棚户区改造项目,即老店、东部新城城中村棚户区改造项目大规模开展;2018年,第三批棚户区改造项目(老虎滩至荷棚立交桥)开展。原计划今年3月启动的第四批“叶集区史河湾片土地综合治理(小南海周边、老二小周边、史河东路北侧二道河西棚户区改造)项目”发生了变化,只有包括南街在内的“老二小周边”部分于去年11月提前动工。

  叶集的城市化与全国其他很多地方的城市化一样,走的主要是土地财政的路子。城市化需要大量的资金,资金完全靠政府投入不切实际,完全靠市场融资也行不通,需要土地财政来支持。以土地财政为基础的土地有偿使用是解决新型城镇化发展问题的重要基础。土地出让和土地抵押是直接融资和间接融资的两种方式,在解决城市化和经济建设资金的问题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土地出让融资实际上是收入,不需要偿还;土地抵押融资因土地价值的升值和保值相对稳定,偿还率高,在市场经济不够发达的情况下,优于借款、债券和股票等融资方式。(参阅陈书荣、陈宇:《新型城镇化离不开土地财政——新型城镇化与土地财政的关系及目前新型城镇化推进的情况》,《南方国土资源》2015年第11期)拆迁为城市的发展带来了土地和资金,失地的农民又成为城市的劳动力和消费者。土地的有偿使用是新型城市化进程的原动力,乡村大拆迁的浪潮由此而生。

  叶集区的拆迁对象主要是城市规划区内的乡村。拆迁的范围南到宁西铁路、南外环,北到沪陕高速,西至史河,东至已经建设到位的工业园区,规划区面积约40平方公里。8月11日下午,我给叶集区国土局吴局长打电话,咨询拆迁的最新进度。他告诉我:“我们总共规划的有六七个地块,但是从去年年底开始,政府欠债问题严重,城市融资存在困难。所以这个计划虽然讲面积很大,但是实际上我们暂时做不到那些子。”我问完成率有多少,他说:“我们没有统计过,现在整体差距还是有一点的,完成率不超过60%。”还说:“这个拆迁以前是按项目进行的,有项目就拆迁,没有项目就不拆迁。主要还是从城里的老旧小区和城中村改造来搞城市化,农村拆迁主要靠项目,譬如讲根据道路、工业区等一些园区的建设需要进行拆迁。”我和很多地方官员、农民聊到叶集拆迁进度的问题,他们一致强调政府欠债、融资无门,经常是以多少亿来揣测所欠的数目。叶集区史河街道2023年底,户籍总人口74585人,非农户口23979人,城镇化率32.1%。一个相关的干部解释说,部分拆迁户到小区居住后,没有及时到派出所变更身份,以前是农村户籍的还是农村户口,因为不变更也不影响他们的生活。相比于2020年全国户籍人口45.4%的城镇化率,叶集的城镇化还有较长的路要走。

  2023年7月,住建部下发的《关于扎实有序推进城市更新工作的通知》提出:“坚持‘留改拆’并举、以保留利用提升为主,鼓励小规模、渐进式有机更新和微改造,防止大拆大建。”这也会对叶集区政府的城市化决策和进程产生一定的影响。

  田向辉、叶乃成等人在接受我的访谈中,都提及荷棚村的“钉子户”——老陈家。7月28日上午8点多,我去看了老陈家的房子。两层白色的小楼孤零零地坐落在310省道的西北侧,西距沪陕高速出口100米。门楣上方挂着“鑫隆酒店”四个红字,一对中年夫妇正在走廊上做早餐。老板告诉我他们是租房经营的,房东住在坡下的几间瓦房里。他带我在房子的周围看了看。东墙已被完全捣毁,混凝土墙中的钢筋牵挂着条条块块悬空的断壁。西墙只剩下框架,上面爬了几棵丝瓜秧,开着一朵朵黄花。公路斜对过的一个高杆上装有两个摄像头,对着陈家房子的大门。此处“钉子户”的房子显示了拆迁的另一面。接受我访谈的几个公职人员都参与过拆迁的实际过程,担任过包保干部,却很少谈及与拆迁户之间的矛盾。我知道他们是有所顾虑的。每一个拆迁户的家都少不了包保干部的身影,他与走进的每一家之间都会有故事。包保干部参与拆迁的全过程,既协助拆迁户完成任务,又分担责任,确保落实。这是一个博弈的过程。他会遇到各种复杂的情况和困难,有关部门制定的标准答案往往对不上,他得想方设法完成任务。拆迁户想办法多得补偿费,包保干部考虑如何早点把拆迁户攻下来,双方经常要斗智斗勇。他们调动一切因素,拆迁户有什么家人、亲戚在政府部门上班的,有什么亲戚、朋友能找到的,通过他们不遗余力地去联系、动员。一天晚上,我与四五个中年的公职人员在一家村里的餐馆喝酒。我提起拆迁的事,他们都亲身经历过,所以谈得很热烈。有人开玩笑说:“假如讲教授你家亲戚需要拆迁,他要是不干的话,我肯定会去找你和你的单位。这叫调动一切积极因素!”话音未落,引起一阵哄笑。他们都有同感。

  受大气候的影响,资金短缺,融资困难,叶集区的大面积拆迁估计短期内难以为继。城市化仅靠土地财政是不够的,尚需主导产业的支撑。这本是叶集城市化的一大弱项,加之三年的冠病疫情,叶集以模板业为中心的产业一蹶不振。据我上小学和初中时的一个同学介绍,叶集过去模板业兴盛的时候,厂家都招不到工人,四川、贵州、云南的一些人都到叶集打工。还来过一个越南人,引起了公安部门的注意,最后把他弄走了。那时招不够人,工资很高。工资一般都七八千块钱一个月。而现在,回到家乡打工的年轻人又纷纷远走他乡。他说在书香雅苑小区地下室和一楼电瓶车停车场,很多中老年人找不到活干,天天在一起打牌解闷。我问住该小区的余传琴,她说确有此事。

  记得很久以前听过一个单口相声,叫《扔靴子》。其中讲了一个故事:说一个男青年租房,租的是二楼上的房间,房东是一个睡眠不好的老大爷,他的卧室在一楼,正好在男青年房间的下面。年轻人每天夜归,习惯扔靴子,靴子落地的声音总会吵醒大爷。有一天夜里,他扔下一只靴子,正要扔第二只靴子的时候,想起了白天大爷提醒过他,于是轻轻放下第二只靴子。可是大爷彻夜未眠,他一直在等第二只靴子的落地。如今,在叶集城市规划区内面临拆迁的乡亲们就像相声里的那个大爷,在等待另一只靴子的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