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别处,“风景”经常集中在一个特定的区域,前往“风景”的路上可能是单调而乏味的。到新疆,到伊犁,“风景”就在路上,所谓的“景区”不过是整体性风景的一个华彩段落,或者说是一处驿站,供看景的人在途中整理心绪。

  位于伊犁哈萨克自治州巩留县的库尔德宁景区,有无法想象的容量。一车又一车的人下来,从四面八方千里迢迢风尘仆仆跋涉而来,奔向它的胸膛。但库尔德宁的胸膛辽阔无垠,一群人的到来,不过像是新点了一粒浅浅的痣,哪怕你身穿黑色的外套、白色的西裤,或是红色的连衣裙,因为这里的绿色过于盛大和浓郁,其他色彩的光芒统统会被淹没。草原、森林和雪山“三巨头”,将眼前的景象强势覆盖,几乎不剩一丝缝隙,也不给人疲惫的双眼预留出适应性的过渡空间。稍歇片刻,细细观之,其实“三巨头”也是温柔、和谐的,就像是嫡亲的三兄妹,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亲密无间,愉快地玩耍。草原、森林、雪山,由近及远,三套笔墨,一幅明亮的画。雪山、森林、草原,由远及近,三种音符,一首欢快的歌。

  2013年6月,新疆天山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名录,库尔德宁是镶嵌其中的一段美妙华章。当地牧民说,“库尔德宁”是“横沟”的意思。这就是一条南北走向的山间阔谷,唤名“库尔德宁”是朴素的形象表达。名字虽然朴素,物产却颇为特别。雪岭云杉是这里的主人,喜欢直直地生长,不求宽度上的魁梧,不关心能在地上占据多大的面积,而是满门心思向上攀缘,要与高远的天空争个短长,就像是精瘦的“傻大个”,典型的“一根筋”性格。雪岭云杉也喜欢群居,原始状态下几乎等距离排列,以集体性的阵势筑起一道绿色的长城。就在这么一个庞大而威严的“树阵”之外,有一棵雪岭云杉独自立于草原的腹地,高高站在一处山冈的顶上,四周没有同伴,与远处的整个“树阵”深情对望。

  库尔德宁是大自然这个能工巧匠在西天山一挥而就的作品,这棵树就是巨幅大作中一个传神的点睛细节。好的细节并非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而是藏着天大的秘密,是存储作品价值内涵的一个精致容器,也是洞开作品思想意义的一把万能钥匙。

  突然有了命名的冲动,我要送给这棵树一个响亮的名字。法国雕塑家罗丹的经典作品名为《思想者》,塑造的是一个壮硕的男子沉浸在人类精神领空时的模样。这棵树也像是在沉思,进入了旷日持久、深邃无边的冥想。不知为何,我就认定这棵树和罗丹之间有着隐秘的关联。大自然就是伟大的艺术家,精心谋划,用心设计,苦心经营,继而妥帖安顿好一切。对,这棵树就叫“罗丹树”。

  这棵“罗丹树”因何自个儿成了一道风景?一种可能是这片森林里所有的雪岭云杉在整体迁徙的途中,它慢了半拍,给掉队了。或许是因为贪玩,左看看,右瞅瞅,和脚下的小花、嫩草打招呼,不免还拌上几句嘴;或许是一路奔波,劳心费神,倦意缠身,实在是累了,主干和枝叶像被灌入了铅水一样,怎么也跟不上大部队的节奏;或许是有意放缓脚步,刻意保持距离,想着要“单飞”,尝尝在无边旷野里独处的滋味……恰巧在这个时刻,大自然按照既定的规划,在确定的时间、确切的地点,指定行进中的整个“树阵”停下来,就地永久性安营扎寨。一切都定格了,大地之上铺展出一首壮丽的诗。“罗丹树”就这么真的“落单”了。

  其实,“罗丹树”并不孤独。青青小草环绕四周,以活泼泼的明绿铸就生命的底色。知名的或不知名的小花点缀其间,说着亲切的俏皮话。阳光从高空倾泻下来,将之紧紧包裹,让它酣畅地洗个日光浴。缕缕清风拂过面庞,与之深情相拥,一同跳起快乐的舞蹈,枝枝叶叶活泼、烂漫,尽显灵动之美。转眼间,阵阵狂风登临,主动玩起摔跤的游戏,考验着它的臂力和耐力。牛群、羊群或马群中,总有那么一只小可爱,跑到它的近处,吃着延绵到天边的青草,专心吮吸大自然馈赠的新鲜乳汁,偶尔也仰头轻唤一声,算是表达问候,尽管可能只是礼节性的,却也是一次难得的“跨界”交流。我都怀疑,习惯于处在沉思状态的这棵“罗丹树”,有时也忍不住要表演一个什么节目,献给这片深情的土地,比如朗诵“到巩留,心驻留”“巩留的景,就是这么走心”“库尔德宁,一个让你心悦神宁的地方”之类的句子。这棵“罗丹树”,也就这般开心、自在地为整个“树阵”站岗、放哨,传递消息,分享自己傲然而立的心得。有时还可能是一位指挥,为整个“树阵”的大合唱定下一个适宜的调子,绿波如涛,激起如潮的声势,在广袤的天地之间回响。

  我在这棵“罗丹树”的周边或站或坐或卧,想着从不同的角度将之摄入脑海,甚至还挺直腰杆,双手合掌,拜了一拜。“罗丹树”沉默不语,却又诉说着什么道理,比如自然的美妙,比如个性的舒展,比如生命的坚韧,似乎又远远不止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