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人者名叫埃迪(Eddie Mears),詹青云的律师同事,一位非典型美国人。
但令他欣喜的是,两年多的抽丝剥茧,他获取的线索越来越多,如今更是惊动了中国的媒体。
老人家早已在1992年去世,那时的埃迪才6岁,对于奶奶的样貌,他没有太深的印象。
奶奶有个很动听的名字——维罗妮卡·埃斯特尔·米尔斯(Veronica Estelle Mears)。19世纪中期,她的家族从波兰移民到美国。
上世纪30年代,美国女性能接受高等教育的很少,何况,奶奶来自一个并不富裕的移民家庭。
在大学里,奶奶不被性别歧视所束缚,她积极加入了一个关心国际学生事务的“世界政治委员会”。
组织的会长叫Benjamin King(本杰明·金),这个名字,奶奶珍藏了一辈子。
照片拍摄于1933年,背景是密歇根大学的安娜堡校区,彼时的奶奶才20岁,风华正茂。
乍看这只是一张普通的合照,然而照片上手写的一行字让它变得意义非凡,“To Veronica with love”,落款是“Benjamin”。
在照片的背后,奶奶亦工整地备注了其他3个人的名字,其中就有Benjamin King。
那个时代的“with love”不同于现在,普通朋友间是绝少使用的,他是奶奶的挚友还是恋人?抑或深情的追求者?
那时候美国大学里的亚裔面孔很少,且美国学生不太与他们交往,奶奶怎么会和他成为朋友呢?
Benjamin King,一个很常见的美国人名,它离确定的中国名字“金伯铭”之间,隔了条信息的鸿沟。
借着律师的搜商,埃迪先到密歇根大学的学生报纸——《密歇根日报》的公共档案数据库中,搜出了约20篇有关“Benjamin King”的文章,这些多半是本杰明参加各种聚会或者发言的小型报道,其中的关键几篇,是关于中日关系的演讲。
此时恰逢“九·一八”事变期间,从本杰明鲜明的立场推测,他很可能是中国人。
埃迪遂联系到本特利历史图书馆,这里积累了大量有关密歇根州和密歇根大学的资料,借着工作人员的帮助,他终于找到了本杰明的学生档案。
神秘的面纱被揭开了一角:Gin Bo Min,毕业于沪江大学,家住杭州马市街11号。
这是用威妥玛式拼音标注的中文名,此读音对应的汉字排列组合非常之多,中国人对此都倍感头大,更何况是识不了几个汉字的美国人。
功夫不负有心人,自身的努力加上詹青云和其他几位中国朋友的帮助,他终于用“金伯铭”三个字的组合,搜出了与他所了解的信息相符的资料。
与此同时,他找到了一份1949年上海扶轮社(国际人道组织)的成员名单,上面包含了金伯铭的名字、在沪地址,和一张他在上海的照片。
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非常稀缺,留洋海外的更是屈指可数,所以金伯铭的信息相对易查。
拿到密歇根大学的硕士学位后,金伯铭并未留念海外优越的生活,而是选择速速归国。
他先后在北京大学和沪江大学执教,如今扫描沪江大学旧图书馆楼前铭牌上的二维码,还会发现里面还记载了当年图书馆建成投入使用之时,金伯铭将家中祖辈传下的一批珍稀古籍捐赠给校方的事迹(注:沪江大学现已并入上海理工大学,但部分老楼依旧存在,包括昔日的图书馆)。
1935年7月,金伯铭离开大学校园,入职到位于上海的浙江地方银行任襄理(经理助理),四年后的1939年,他又跳槽到上海浙江兴业银行总部。
那个时候的银行薪水跟现在一样,与入职年限、业绩等挂钩,从5元到500元不等,刚入职的金伯铭,月薪在四五十元左右,可见能力不低。
果然,刚入职不久的金伯铭就通过商务印书馆出版了一本《银行实践》,里面书写了他对于现代银行的思考,在银行业初兴,相关理论尚未系统化的时期,这样一本融合了西方视角的书籍具有相当的参考价值。
神的是,詹青云竟然从一家二手书网站上淘到了这本书,埃迪如获至宝,凭借着蹩脚的中文和ChatGPT的翻译,他兴致盎然地读完了这本书。
高祖父金应麟曾在道光六年中进士,官至大理寺少卿,多年的官场生涯中,他遇事敢言,不避权贵。
老爷子还爱好藏书,这一习惯直接影响了子孙好几代,金伯铭的父亲金元达曾写道:“数十年以来,吾祖吾父继续储蒇,相铅勿替,迄今积有二百余箱,且其中不乏精刊罕见之本。”
9月6日:“得豸华堂所寄书目一本。”7日:“上午寄豸华堂信并邮票一元二角三分。”10日:“豸华堂寄来《南陵无双谱》一本,价一元,往来邮费二角五分”
埃迪心想,钱学森只比金伯铭小三岁,求学之路又那么相似,他们一定有过交集吧,说不定还是好朋友,或许,金伯铭还曾为钱学森去麻省理工求学提供过建议......
不知某个犄角旮旯里,埃迪还了解到,金伯铭在回国后积极组织了密歇根大学的中国校友会,并举行过多次活动。
而金庸的堂兄查良鉴,亦是密歇根大学的校友,不知他们之间可曾把酒言欢,感叹那郁郁葱葱的青春岁月?
优秀的人总是扎堆的,根据众人提供的信息,金伯铭的姐姐也被寻出,且个个优秀。
大姐金启静是非常优秀的画家,毕业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师从刘海粟、张聿光等大牛,与女子潘玉良是同学。
自日本留学归国后,她回母校担任教授,晚年与著名画家朱孔阳先生结为连理,据朱孔阳的儿子朱德天描述,俩人“志趣相投,笔墨交流,互相切磋,相得益彰,感情日洽”。
1931年夏,金耐先前往北平发展,在刘半农的引荐下,她加入了北平光社(由北大师生发起的中国摄影团体,成立于1923年),成为了光社唯一一名女性社员。
金耐先一生的摄影作品无数,1988年,86岁的金耐先还在上海举行过个展,一口气展出了100幅作品。
鲁迅、胡适、金庸、钱学森......这些璀璨的名字竟都与金伯铭有着微妙的联系。
某网友深受感触:“一张照片,一个名字,一个故事,一个人,串起了一个时代,神奇如斯!”
如果没有有心人揭开这段被尘封的历史,他们的人生只会静静躺在杂货堆中,被时光掩埋,最终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更不会有人记起他们。
埃迪能够找到的最近一次关于金伯铭的公开记载,是刊印在沪江大学的校友杂志上的一张照片。
据金伯铭的外甥透露,特殊时期,老人家吃过不少苦,好在依然乐观,只是话变少了。
退休后的金伯铭,常常去公园散步,种点花草,看书看报,每天早上起来,给自己煮煮咖啡,生活清闲又优雅。
自打1934年金伯铭回国后,他们就鲜少联系,至少,埃迪尚未寻到任何线索。
谁承想,在近百年之后,会有一个叫埃迪的小伙重新续写了他们的故事,更有着越来越多的人,为这故事添加注脚。
有人甚至为这篇尚未诞生的小说写好了梗概:“百年之后,我的后人仍会因只言片语为我寻你。”
关于埃迪的疯狂,在赞许之余,也有不少质疑,为寻一个未曾谋面的人如此耗费人力物力,真的值得吗?
他了解了那个时代的风云变幻,体悟到了政治压力下,一个美国学生与中国留学生勇敢且珍贵的友谊。
联系到当下,他说:“金伯铭和我的奶奶能够在20世纪30年代克服困难发展出一段友谊,这让我对美中关系充满希望,相信未来也能够发展出促进两国人民理解的人文交流。”
自2006年最后一次来到中国,到此次的寻人之旅,他见证了中国在18年间的迅猛变化。
在我们大多数人的印象中,爷爷奶奶似乎生下来就已经老了,但在我们未曾见证的时光里,他们的花样年华或许比我们想象中更波澜壮阔。
据埃迪透露,金伯铭的子女如今各自在加拿大和美国定居,他们十分高兴有人能记录他们父亲的生平,若有机会,不妨在美国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