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去银行办事,工作人员说:“家庭住址详细到门牌号码填写一下。”我愣了一下,不能抑制地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把自己和人家小姑娘都吓了一跳。

  早春上山坡去栽树,迎面从坡下爬上来两位村子里的阿姨,问栽的什么树。闲聊几句我说:“阿姨,您住哪儿?”头发有些花白的一位手一指山下:“看,那个红房,前面一棵大枣树那家。”于是便认识了。

  过了一阵子,茄子和生菜收获季。我跟妈还有刘先生在地里摘菜。又是迎面,由相熟的邻居带来一对中年夫妻,说是要买些茄子回去。丈夫喝得微醺,但仍是礼貌热情,妻子优雅温婉,笑盈盈地跟我们攀谈:“我们来这村里足足十年了,这空气好,住着舒服。你们新搬来的,一直没打照面,别客气,都是邻居,随时来家里吃饭啊!我们就住你们山坡下面。看!那个蓝色瓦片的屋顶。”

  她用手一指,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个白墙、墨蓝色瓦片、三角屋顶的小院。门口的葡萄架看着就爬了不少年头,此刻郁郁葱葱,此前每次路过,都能看到打扫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夏天,椅子旁边就放着一个黑色铸铁的大烧烤炉,每周有几天,客人们去了,热闹得很。

  挨着我们山坡边开着繁花的小院,也就一亩地,格局设计得九曲十八弯,精巧得很。院子的主人姓赵,极爱花,村子里人都笑他:“别人种菜都能吃,就他,一院子热热闹闹、漂漂亮亮,啥用都没有。”

  搬家去的第一天,赵叔奔着我们就来了,欣喜地念叨:“好哇,好哇!搬来个好邻居,居然是种花的啊!以后我就给你们看着地,谁敢进来,有点动静我第一个听见!”

  赵叔家就在我们农场唯二的入口其中一个,那地理位置优越得用一句话形容,就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窄窄的一条小入口,通向我们家农场,不过一台车的宽窄,怎么也绕不开赵叔的法眼。

  总揣着奇思妙想的赵叔,把几截接煤气剩下的白管子,两头封死,上头留一小洞注水,管身扎上不规则的小孔,插上扦插的一根根的蚂蚁菜。过几日,扦插苗靠着管子里的湿度就生了根,又再过了些时日,便开出了个不花钱的万花筒。这是他的得意之作之一。

  马老头和打包的婶婶是邻居,都在麦田旁那两层小院,门口有个水缸的就是马老爷子家,像他本人一样干干净净、立立整整。隔壁红砖步道的,是婶婶家,我们家的“汪星军团”若是不在家,就一定排排坐在婶家门口撒泼要饭。婶婶家哪天但凡吃点肉,我们家狗一定不在家。

  另外一个帮我们打包发货的燕姐,家门前总是有好吃的。春天是樱桃,夏天是杏子、海棠果,秋天是榛子,再晚点还有甜杆。我怎么知道的呢?因为隔三差五就能收到燕姐用大口袋装来的投喂。

  我们家是在山坡下,院子里有个池塘的那家。从山上林子里总有山水流下来,即使是大旱的季节,池塘里的水也没干过。我住的屋子前,有两棵今年新栽的大枫树,山里昼夜温差大,这几天叶子就开始红了。

  九点钟,村庄里的灯都早早地熄了,只有我们家,无尽夏花间的小夜灯,临水,照花。

  每天扎在土地里,总有源源不断的能量传递过来。大约人也是地里生出来的,对泥土的亲切感源于本能吧。一旦开始播种,快乐跟幸福就会变得简单明快起来。每天看着天空,晒着太阳,都觉得这可能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个小时了。所以格外珍惜,怕一眨眼,就变成回忆。索性,因为如此,每天都变得有点有趣。

  下午三点,我去后山摘番茄。两个月没下雨了,昨天一场大雨,本以为番茄会吸得肥肥胖胖。结果今儿个一看,哟呵,一个个都裂成了开口笑,久旱逢甘霖,番茄们显然不大习惯。

  最好吃的食材永远由虫子和鸟儿第一时间发现。连续三日了,抄近路进到自家田间地头,只要我一探头,都能听到地里传来“嘎嘎嘎”几声机警大叫,随即,目光所及处,七八只黑白花纹、肥硕的喜鹊,就会四散奔逃而去。“嘎嘎嘎”放哨的那只,我认得它,比别的都肥一些,飞不高,但鸡贼。起名“嘎嘎”。

  一些最先熟透的番茄,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我翻开几个,有的被虫掏了个虫眼儿,吃了个洞穴出来。剩下的,剪下来放进篮子,吃不完的明天做成番茄酱。站在田间,心里正可惜今年搬家,没来得及种罗勒,一抬眼,发现正前方最完美的那个圆溜溜的铁皮柿子,被鸟嗑了一大口,过分啊,过分。不过这片土地本就是属于它们的,我占了种植物,果子大家共享,它们吃点,给我留点,公平。

  中午坐在老刘打的木窗户前,能听见风铃叮叮当当的声音,玻璃风铃总比铜管风铃要来得轻松些,微风就能听到,若是山雨欲来前狂风大作,才能听见铜管空灵地敲起,就不如早春那会儿唱得频繁。

  近来午后阳光炽烈,反而爱上了煮汤,大概是从友人送来古法酸梅汤的中药包那时开始。几钱乌梅,几钱山楂,加几样药材,出锅前撒上桂花。热气腾腾地熏了满屋的香气,关了火,晾凉装罐。喝的时候要用玻璃杯,绘了蓝色无尽夏花纹跟白花绿叶的铃兰。冷汤倒进杯子里的声音格外清亮,放在桌上一小会儿,就能看到杯子上有雾珠渗出来,看着凉快。

  山里的“穷日子”总是过得开心许多。那日傍晚,刘先生摘了玉米,在院子里用几块砖堆了个简易火炉,架上洗衣盆大的铁锅烟雾缭绕地蒸起来,不出二十分钟就熟了。晚间工作结束,我们蹲在窗前啃玉米和刚熟的青毛豆。毛豆用油纸包着,捧在手里,配着冰镇酸梅汤,朋友一边吃,一边望着窗外突然感叹:“有种回到小时候的感觉。”我们哈哈一笑,赶走三五只不时飞过来寻觅毛豆的苍蝇,台阶下的无尽夏花丛里,有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升起来,这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见这么多的萤火虫,就在我们院子里,突然出现了。

  晚上泡了绿豆糯米跟百合,想着第二天煲绿豆汤。隔天一早起床,看见上面一层好笑地发了芽,好一个生机勃勃。我把上面一层舀出来装盆,拿了竹帘子淋了些水盖在上面,下午,发得更大了,晚餐炒个绿豆芽,剩下的拿去煲汤。

  泡过再煮熟的绿豆汤,汤色清亮,偏透明的青色,加了一大把薄荷的薄荷水,还热的时候也能喝出凉意。装罐给城里送酸梅汤料包的友人发过去,有来也有往。

  茄子和辣椒种下一个月,就迫不及待地贡献了第一批果子。雨后的土地,人站上去像踩进酱缸里一般松软泥泞,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山坡上看菜地。碰巧遇到朋友来探望,拉着一行五人一起逛逛,结果脚当然扎进了地里去,拔也拔不出来,浑身是泥,窘迫得不得了。五个人各自陷在泥里狼狈不堪,自顾不暇,又面面相觑,笑得喘不过气。长大以后,很少能遇到穿着一身昂贵的行头、一起玩泥巴的朋友了。

  摘了些茄子、角瓜跟辣椒,寄给远处很久没有联络的朋友们。寄了几十家居然还有剩下来的躺在竹筐里。前半年的积蓄大约就是这一山坡的时令蔬菜,字面意义上的“劳动果实”啊。

  刚到山坡上的时候,垃圾总是没处丢。用过的塑胶袋、塑料水瓶和食品包装袋,要存个几天,然后扔到外面街上的垃圾箱里去。可是周围邻居的垃圾总是很少,就显得好像只有我们家,经常拿大包的垃圾去丢。时间久了,总是不好意思。现在,就改成用竹筐和可以清洗再用的罐子了,放在家里,发现很是好看。

  每天都能在山上捡果子来吃,金黄的浆果成熟便会落在地上,表皮溅到泥土也不要紧,剥开灯笼一样的表皮,里面带珠光光泽的圆润小珠子就会露出来。越是贫瘠的土地,果实越是蜂蜜一样甜,咬开能听到噼噼啪啪的小种子破裂的声音。这大约是来自植物被捉住、不能播种了的怨念抗议声。不过放心,秋季剩下的果子,一定悉数留给你们播种繁殖了去,不然摘尽了,鸟儿和我们明年就通通没得吃喽。

  我在山里生活,除去必要的工作时间外,原本有些人际间的交流倒是愈发地少了。自在无规矩的日子过惯了,人就会变得有点叛逆跟野蛮。我说天黑就是天黑,天亮便是天亮,再无其他意思。本就不熟练,现在姑且把大人间的事情趁机忘了个干净。

  今天想起年少时也曾努力地迎合群体,但疲惫不堪且频频失败,后来觉得还是像孩子一般思考最自在。难过的时候就哭,开心的时候就笑,吃东西的时候偶尔用手抓,跟虫子和动物保持正常的关系。这些都是本能。

  蔡澜先生说,不会有一朵樱花专门为你而开。它们想开便开了,想谢就谢了,想看,去期待、去等就好。不过,那些茄子们一定是为我和家人朋友们结的,它们是浓郁的,食材本身的味道,好吃。

  改建这间房子的时候,北方正是严寒时。刚安好的窗户玻璃,很快就上了一层霜花,屋子多年无人居住,透着有些刺骨的寒意,努力烧着炉子,屋子里烟雾弥漫呛得人止不住地咳嗽,屋里最多也就8摄氏度。

  我们所在的小村庄对面就是滑雪场。在来这里以前,我总以为那些建滑雪场的场地都是随机选的,来了才知道是自己太天真。几乎整个十二月,我就站在家门口的台阶上,看漫天飘来的雪花,好美,再回头看看身后灰尘四起的工地,好凄凉。

  刘先生的壁炉拆了砌,砌了又拆,来来回回折腾了两次才算盖完。屋子里太冷,水泥总是不干。又过了一阵子,十二月底才第一次点起来。不过刘先生给每个屋子都盘好了火墙,火在石砌的炉子里点燃,热气就这样慢慢顺着墙里盘好的迷宫一样的小隧道缓缓流淌,这样一来,整个墙壁都是暖烘烘的。除了取暖,还可以用来烘干采下来的香草,干净又方便。今年造好的花草纸立在墙上,也是一会儿就干了,再不需要晾一整天。

  煮上粥,打上年糕,壁炉里的面包笨拙地鼓起来,搪瓷锅里的奶油焗白菜咕噜咕噜地冒泡,屋子就这样一天天逐渐暖和起来。虽然还未建完,温室也还没盖好,提前随我们远行过来,让人担心了一冬天的花,居然每一株都长得很好,尤加利和童话树重新发着新的叶片,浅蓝色的、嫩绿色的,小玫瑰和堇菜香草们,已经摘来烤了几次饼干,每天源源不断供应着新鲜食材。每天看到它们的时候,都默默在心里念:“感谢陪伴呀!”

  日子居然就这样一天天平稳安宁地过来了,即使有张有弛,也是好生活。前几天,朋友夫妻来探望,阳光已经可以闪闪亮亮地照进木窗了,我看菜盆里的芝麻菜长得正好,顺手剪下来一些夹进鸡蛋三明治里做了下午茶,朋友咬了一口,说:“好好吃。”我笑着说:“是吧!要谢谢那棵慷慨解囊的芝麻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