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疫情中悄悄流过,唯有花木的次第开落依然提醒着季节流转,给心灵以美的慰藉。
赏花在中国是一件古老的事。几千年来,人们与花木朝夕相对,很难不对它们产生感情。从《诗经》和《楚辞》算起,当第一个人开始了对花草的吟咏,属于中国的“人”与“自然”的关系就联系起来了。
花美而不自知,人却能够感知,为之留下痕迹。于是自然中的花草便不再只是自在生长的生灵,而成为中国人身边最常用来寄托感情的载体。古典作品中关于“香草美人”“花中君子”“岁寒三友”“草木有心,何求人折”之类的表达,古往今来从未中断过。而当它们进入人类世界的叙事,从此也有了历史有了故事。于是我们听说,曾有人隐居山野,以梅为妻;曾有人迷途忘路,忽逢桃花林;曾有人与海棠他乡相逢,此后每岁花期,必沉醉其下;曾有人远游归来,为幽兰抚琴作歌。至于沉香亭畔,名花倾国;二十四桥,红芍独生;蔷薇花下,千金买笑;荷花深处,畅饮荡舟……凡此种种,无不让如今的我们清楚感知到,在几千年的长久岁月里,中国人在花开花落间释放的浪漫。
虽然人们很难单凭那些古老的诗文典籍了解这些花草的形貌与特质,如果没有图谱,人们也很难单靠文字分辨出什么是荇菜卷耳,牡丹芍药又作何区别,但我们至少能从这些诗句与典故中意会到:这些数之不尽的草木,是始终和人在一起的,很多时候,花木是能够承载、感应甚至成全人的感情的。所以说,中国人、中国植物和中国文学之间数千年的联系是割不断的也不能忽略的。
这就是我撰写《十花记》的初衷。这“十花”都是如今常能看见的花,人们为它们取了带着古意的名字——疏影暗香、桃之夭夭、海棠春睡、空谷幽兰、牡丹国色、芍药将离、芙蓉照水、蔷薇卧夏、月桂香满、采菊东篱……一年当中,开在人们眼前的花当然不止这十种,但它们的开落带来的心情总是相似的,令人们在不经意间收获惊喜与慰藉。
世间更有意义的事千千万,这些花木“闲事”实在是微不足道,它们也因此被长久地遗忘在历史的缝隙中,不常被众人注意。但我们毕竟还曾听过这样的话——“若无花月美人,不必生此世界”,美既存在于世间,便不该被辜负。即便眼前的生活再繁冗匆忙,我们也该容下静候一朵花开的闲情。
写作此书的时候,我取巧袭用了古籍中常用的体例,来重述每一种花的名称源流、艺文经历与奇闻逸事。既赏花赏景,又赏文赏情,将过去与现在、诗文中的花木与人们身边的花木联系起来,还有人们曾因这些美丽生灵而产生过的情思、与它们发生过的故事,皆择取有风致者加以呈现。生命中总有不堪承受的痛苦和不愿忆及的往事,黯淡的时刻里,幸好还有花。
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疫情,整个冬末春初,城市中的时间仿佛一夜之间被凝固。日日宅在家中,几乎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直到某天下楼取快递,路过小园一角,突然发现梅花开了。原来时节从未凝滞,一直在我们视线之外默默流动着。想起原本还计划着今年早春带父母和孩子去永嘉看梅花的,谁知突然成了这样。但一年的花事终究不会因人世的变故而结束,它正是从眼前的这枝梅花开始,一发而不可收。
中国花中有意蕴,这意蕴是人所赋予的。有时与其说我们是爱某花某物,不如说我们爱的是这些美好风物关联起的氛围。就如梅花,因为有着先天下而春的机缘,连通人们赋予它的诸多品格,故而从来不缺少传说。当年的乐府横吹曲调中,有一支名叫《梅花落》的笛曲。这支曲子曾风靡过好几个朝代。李白曾在黄鹤楼中听到它,一时江城五月,落梅缤纷(“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高适曾在边关塞外听到它,一时风吹一夜,香满关山(“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还有含章殿下,落在寿阳公主眉间、花印拂之不去的那朵小梅;孤山之上,与隐士林和靖相伴、高逸绝尘的梅“妻”鹤子……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人曾沉迷于这样的情境中。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一提起梅花,爱梅人往往会想起姜夔《暗香》中的这句词。看起来仿佛无甚特别之处,只是在平淡地叙述一个场景,但这场景太符合我心中梅花开处该有的氛围——人月花笛,清冷孤绝,共融成一地昏黄幽香的记忆碎片。姜夔作此词时正路过苏州,与范成大在他的石湖别业中相聚。这两人都深爱梅花,且赶巧正值冬末,别业的凌霄园中寒梅盛开,姜夔被梅花牵动旧情故忆,便引了北宋林逋咏梅诗《山园小梅》中最精彩的两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作了两首梅花词,这便是《暗香》与《疏影》。两首词中回旋着缠绵的情感,透过它,可窥见诗人心头割舍不下的过去。梅花落,照见的是世间万物共同的凋落,“何逊而今渐老”,姜夔亦然,直言世间所有的爱花人,始终都走在老去的路上。这里面有种永恒的失落感,红萼只能无言,人亦空有长念。
梅花之后,春的花事全面地苏醒过来,乍看间是百花缭乱的热闹,细看又各有各的性情。春天是我所居住的长安城最盛的时节,唐代诗人卢照邻在某个元日写了首述怀诗,当中有一句 “人歌小岁酒,花舞大唐春”,写得花意十足。
今春惊蛰后路过老城墙下,见有人将绯桃和碧桃栽在一处。一时间心领神会般满足,这是有人用心安排的惊喜,只等有缘的爱花人。于是,“桃花深浅处,似匀深浅妆”的明媚旁边,便有了“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的清丽。园林的营建者心中有美,才会如此以花为墨,作出一首有意无意的诗。
一进小区大门,迎面便是一株盛开的海棠花树,花时叶叶丝丝,摇摇曳曳,那种柔柔的轻粉,在融融春光里十分悦目,是少女晓镜临妆、胭脂沁泪的模样。有时下班回家,会在海棠树下静坐,略微消解日常的疲惫焦虑和眼前生活中众多不可解的困境。有时晚间下楼散步,四无人声,声在花间,便觉得它与我说不出的相得。都言海棠无香,但其实若是长久地坐于海棠花下,你会发觉其实海棠也是有香的,清冽中有甘甜,是不太浓郁的那种温柔。
只要有心,长安春天的花事是从不会断的,还有华胥的杏花、终南的桃花、青龙寺的锦绣繁樱,都是心之所爱,年年都会去看,要么疏旷,要么野逸,要么繁复,极衬长安,特合终南,各有各的好。等这一波热闹纷扬消逝后的谷雨时节,那便是兴庆宫中、沉香亭畔的芍药花事了。
连雨春去,一晴夏深,若说这春夏交界时节的花,首观自是芍药。“芍药,犹绰约也。”“绰约”原本用来形容女子气质风雅,体态美好,而“芍药”因和“绰约”声近,才得了这个名字。《诗经·郑风·溱洧》中记载了先秦时男女之间的一个风俗:“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古人于临别之时常常互赠芍药,故芍药又名“将离”。将离别这样的感伤气氛,却搭配着芍药这样艳丽的花,奇特的联结下隐含着一个约定——中国古人视相赠如相招,期盼远别重逢。
暮春过了,便轮到蔷薇带来夏花的热烈。你看蔷薇那张扬的姿态,美得有些自顾自的。它是这样热闹的花,总让人感觉会长长久久地开在眼前,为生活打上花团锦簇的底。或许也有节气的关系,小满时节,万物至此小得圆满,所以夏花不像春花那样惹人怜惜。即便是相似的凋谢和铺落,它也艳丽得像美人大笑后未及收拾的残妆。
蔷薇尚在的时候,石榴就开了。初夏时节繁盛,这花色也明艳,容易让人联想起少女丹红的面颊,所以它又名“丹若”。从前的女孩子们便是穿着这种颜色的裙子,度过她们“桃花马上石榴裙”的青春年华。
石榴花期之末,合欢就安静地开了。说它安静,是因为等你注意到合欢花时,它便已行将落地了,但依旧还是有残存的一朵朵,小烟花般绽放在枝头。那天去拍合欢,在花树下偶遇了同时的小花,都是特别清秀的模样,一派隐逸之气,也都有好听的名字,“珍珠梅”与“无尽夏”。
端午节前,眼前就已过了这么多花事,此时茉莉栀子的香气,朝开暮敛的木槿,尚且足够令人欣悦,而接下来的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就已经等不及般排在后头了。一季一季接踵而至的花开,令人周而复始地生出对岁月更深处的期待。所以,当我见到“若无花月美人,实不必生此世界”这样的句子,我相信世间真会有这样的爱花人。
这本书是当年怀着女儿的时候写的。彼时心有挂碍,如今回看,有一些未尽之处,多少也留有遗憾。但它天然带着最温柔的心意,就像在孕育一朵待开的花,此后我看到它便会想起,不可取代。
落花轻拍肩,悄然忽已远。千年以后,太多的人和事都消失了,但这些关于花的往事却被留了下来,点缀着我们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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