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成长,我们越来越远离童年,但不可否认,童年是我们生而为人的“根源”,其中也藏着我们生命最初始的力量。在这个人们越来越喜欢讨论童年的“原生家庭”,希望能够重新养育自己“内在小孩”的当下,成年人与童年之间的关系值得被梳理并探讨。
对于“如何发展自己的生命力”这个问题,蔡皋并没有给出定论,但她的人生态度与选择,使我们看到一重新的可能。这是一种对自我“种性”的坦然拥抱:
“每个人都想活成自己原来的样子,要是活成别人的样子有什么意思?我是不大喜欢活成别人的样子,这也不可能。你细想一下,你能活成别人吗?”
新京报 :你曾写道,“童年就是温暖的枕头”。你现在还会枕在童年的枕头上吗?童年对你来说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蔡皋 :肯定会的。因为我的工作是创作图画书,所以不能离开童年,童年跟我没有什么界限。童年带给我良知、良觉和明净,它是很温暖、安稳的。
你说,摇篮带给人什么感觉?是绝对的安全。母亲的摇篮把我摇大,那是童年的第一感觉。童年天真、自然,是我的源头。这源头是安稳、清澈的地方,是我一辈子都要保守的地方。
蔡皋 :我从我外婆、妈妈、父亲那里学到了很多。比方说端午节包粽子,我参与了整个过程。我跟外婆一起去市场上买新鲜的粽叶,用外婆纳鞋底的麻线来包粽子,然后煮粽子。外婆的第一批粽子用来送亲朋好友,她是先人后己的,很大气。我就负责去送粽子。
你说一个小孩子,自己拎着第一锅粽子去送人,她就知道这个礼是多么隆重的事情。不需要说教,我外婆自然而然就用行动教会了我。这样的事情有很多,是我的宝贝和财富。
新京报 :“孩子气”是一种生命状态,对你来说,“孩子气”有什么样的吸引力呢?
蔡皋 :所有的孩子都是我的老师。比如说,我的孙子教我认字。他站在桌子上说:“奶奶,这是‘人’。”他就把双手放在腿的两边,两只脚打开,写成一个“人”字。“奶奶这是‘大’。”他又摆出一个“大”字。我好感动,把这些都画在笔记本里,以后会放到书里去。
我记录的都是他们幼儿时期的行为,他们也许会忘记,但是他们教育了我,使一个老年人感到震惊。我把孩子们当成大哲学家,因为孩子天生思考的问题就是哲学问题。所有的孩子都是我的老师,谢谢我的老师们。
蔡皋 :当然,我作为一个成年人生活到现在这个年龄,是个很长的过程,也会被世俗事物干扰和污染。但是对我来说,世俗的东西多了的话,我不轻松,不愉快。我喜欢自然一点,喜欢素朴,喜欢简单,但是成人社会好复杂,很浑浊,有时候会让你觉得空气不健康。
我一辈子要做的事情就是一次一次地清洁自己。我所有的文字、图画创作,都是为了清洁自己用的。我创作,不是因为一个特别功利的目的,比如说要给别人看、要拿来出版,或者是什么别的。更多是安慰心灵,自我抚慰,自我拯救。
不这样的话,我还能自然吗?若越来越不自然,也没办法保持简单。在环境复杂、能见度低的时候,保存一份单纯的心思是很难的。但是我觉得对我来说并不难。
蔡皋 :这和我喜欢自然是相通的。我们可以拔掉花草、树木,但拔不净它们的根。人的天真、自然,能被清除掉吗?人天生喜欢自然。面对复杂的社会和人心,大家为什么都会去找自然?去旅游?
大家都要到户外活动,逃避浑浊,跟我不是一样的吗?只是我强调了这种事情的重要性。这就是我的途径、我的方法,为了做我自己,自我拯救。
我说“拯救”可能显得太严重,我又没有陷入糟糕的状态。但本质上,这就是自我拯救,让我免于掉到各种各样的陷阱里面,或者陷得太深,让我能够自拔,自我完成,成为自己想要的样子。
蔡皋 :人都是有“种性”的,我这个种性就是喜欢自然。我不想异化自己,成虫子,或者野兽之类的。我自己是什么,就还得是什么。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所以说,别把我的文字和艺术作品看得太好,其实都是我清洁自己的一种方法而已。
如此,我才将童年视为枕头。它是一种良觉,让我安宁地睡在上面。就像儿童睡午觉那样,倒头就睡着了,在妈妈的怀抱里面,睡得最安逸,什么都不害怕,很安宁,没有什么威胁。
新京报 :所以你不再需要回忆具体的童年场景来获得力量,而是通过创作等方式,将它转化成生活的一部分?
蔡皋 :我不需要回忆童年的场面,它已经化成了最温暖的东西,变成我的空气、呼吸和生活。童年形成了一个很清新的环境,一个场,我的生活就很自在了。
新京报 :现在的年轻人经常陷入意义危机,没有憧憬和目标感。那种孩童式的生机勃勃、元气淋漓的状态也很难被重现。我们如何像孩子一样心怀憧憬,并发展自己的生命力呢?
蔡皋 :年轻人有各种各样的压力,这我理解,我们那代人也有自己的焦虑和沉重的东西。但到了我这个年龄,要是不甩掉这些包袱,就不能向前走,不能轻松。我一切的努力都是要清除这些妨碍我走路的东西,让脚步轻松一点、稳实一点,一步一个脚印。负担和束缚少了以后,就出现了生命的天真的境界。人都是有追求的,我相信大家有办法去解决。
我唯一能提供的是我这种人是怎么解决问题的。因为个体生命都有不同,活成我自己就好了。每个人都想活成自己原来的样子,要是活成别人的样子有什么意思?我是不大喜欢活成别人的样子,这也不可能。你细想一下,你能活成别人吗?
蔡皋 :一个人活成自己姐姐、妹妹的样子都很难。俗话说,“一母生九子,连母十个样”,你不可能活成你的母亲,不能重复,只能继承、扬长避短,然后做自己的选择。人生是一个漫长的选择的过程。
这就要能够识得根源。童年是根源,文化也是根源,我们有各种各样的根源。我小时候看《菜根谭》,也过着吃菜根的日子,不像现在,菜根都扔了。《菜根谭》里说,“咬得菜根,百事可做”,这些我们那代人都体验过,是有道理的。识得根源,百事可为,不是什么妄语。
我是喜欢追根溯源的人,然后我才做事,从脚下出发。你自己都站不稳,怎么出发?到哪去?怎么走?其实我们离不开这些有哲学意味的问题。
你要是不知道自己是稻谷,还是蒲公英,就一门心思想把自己长成稻谷,这可能吗?蒲公英就是蒲公英,把自己长成一棵最好的蒲公英。哪怕长成一棵很结实、很劲道的狗尾巴草,那又怎么样?对不对?
《桃花源的故事》,作者:[日]松居直 改编,蔡皋 绘,版本: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2021年4月。
新京报 :是的,了解自己、按照自己的本性去活,才活得通畅,扭着来很难快乐。
蔡皋 :你看不起自己的时候,天地就很小,你看得起、尊重自己的种性的时候,狗尾巴草也可以比天高。岳麓山上有一句话,“仰看兰若与天齐”,我后来体会到了,兰花铺天盖地往上长,去亲近天空,往高里去。这不是要把天比下去的骄傲,而是向往的意思,是一种生命状态,向着光、向着最好的状态去生长。
狗尾巴草不必羡慕桃花树,也不必羡慕红杏,也不一定要学牡丹去开,但是要有牡丹的精神。我的文章里写,“种棵白菜当花看”,小小白菜也学牡丹开,开得很大气、很自由、很健康、很开朗。狗尾巴草也开花,小白菜也开小黄花,不输牡丹花的。你有一段精神性就好。
我最想让小孩子知道的就是喜欢自己。我希望所有人都认同自己,拥抱自己的性别,拥抱自己的家庭,拥抱自己的出生,尊重喜欢自己的父母——经过祖祖辈辈的筛选,偶然地,也是必然地,产生了现在的一个你。我的绘本《出生的故事》(书中描绘了一个小生命从孕育到出生的过程)讲的就是这样的内容,我所有的绘本作品都强调了这种生命的精神。
新京报 :人们很容易忘记这种和童年相关的“生命精神”。你觉得童年里是否藏着解决现实问题的关隘呢?
蔡皋 :鲁迅先生说,直面人生,才有解决的办法。有些问题看似出在今天,但其实根源在童年,你不去找童年,就很难解决。我们家里人都试过这一招,非常有效。心理医生也很重视这一招。
新京报 :确实是这样。但很多人忙于现在的生活,不愿意去想那些跟此刻没有关系的事,反而解决不了现在的问题。
蔡皋 :我们太“实”了,有时候需要“空”一点点,多一些思考,也务一点虚,重视那些看似没有用的东西。你说读书有什么用?是为了考大学吗?这就是错把手段当目的。让你的孩子拥有快乐、健康的人生,精神上的追求也很丰富、很愉快,那是最富有的,对不对?
有些人大言不惭地说:“良心有用吗?多少钱一斤?”这样理直气壮的问题很是令人气愤,但也是很多问题综合在一句话上面。不过我觉得,个体的人还是可以做出努力的,不要依赖大环境,期待外界变了,自己才变。你栽一棵树也是好的,你做好事也相当于种一颗星星。你说,“我没地方种”,怎么会没地方种?石板上面还可以长草嘞,草都那么努力,做一件好事也没有那么难。
蔡皋 :我不是故意去找的,我从小就爱画画。后来我在乡村学校教书的时候,仍旧在画画。学校的墙报、黑板报,还有各种与学生相关的宣传活动,我都把它当创作来做。那时候学标兵的展览可多了,都是我创作的机会。
具体一点的创作是1972年,给湖南人民出版社的《红领巾》刊物画故事、封面。当时的刊物彩色的内页只有一个到两个,因为彩色印刷成本高,老百姓买书只花几分钱,所以书的成本不能贵。彩色内页是很奢侈、很珍贵的,重点的故事才用彩色。我给出版社画《三色圆珠笔》《美丽的小花园》,这就是我的开始。之后我就成了编辑,做儿童读物,进而做绘本,这样一路走来。
蔡皋 :对!必须顺其自然。你如果主动的话,在没得选的时候,就在选择了。比方说,我们所处的空间不都是有限制的吗?但是限制反而有了形态,你要突破,就会找到一种突破的形式,各种各样的方法就出来了,这就是所谓创作的自由。自由就是在不自由的情况中,找到突破口,找到另外一种可能,然后拓宽视野,走向更广阔的人生。
新京报 :在你的绘本中,“读书”是很重要的主题。你是如何看待阅读的重要性的呢?
蔡皋 :所谓“读书高”,不是高高在上,也不是升官发财、成为人上人,而是仰望高尚和高明。“天真”是极其高明的,那是一个造物的视角。向着高处,路会走得更好一点、更光明一点。
比如在绘本《宝儿》(改编自清代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贾儿》,讲述一个孩子凭借自己的智慧和勇气猎狐妖、救母亲的故事)里,开篇我画了商人在教自己的小孩读书。大家都觉得商人重利,我反而觉得这个商人是有见识的,他在家的时候抓紧机会教小孩读书。所以这个小孩的智慧和胆识不是天生,而是从教育和书中得来的。
童年的教育来得越早越好,给孩子以艺术的引领的话,他会长得好、长得正,这就是我要追根的原因。童年读什么书、长什么见识、做什么样的事,都是环环相扣的,这都是源头上的东西。
新京报 :你的绘本很多取自中国传统民间故事,你是如何将传统题材进行新的演绎的呢?
蔡皋 :在绘本创作中,我会针对不同的题材进行不同的创作,我没有强调自己的风格,因为题材在变化,我对它们心怀敬畏。不同的题材是不同作者的心血凝结成的,比如《桃花源记》《聊斋志异》,这些载体本身就是经典,让我肃然起敬。我把创作当成一个探索的过程,它是自然而然的,我喜欢自然。我追求的是艺术品质,在创作的时候,每一本绘本都要成为我此时此刻最好的作品。
新京报 :在你的新作随笔集《人间任天真》中,你记录并用画笔描绘了在天台种花、赏花的时光。这本书是如何创作出来的?
蔡皋 :我的这些东西是常年记在笔记本里,写给自己看的,没有什么目的。我写人、写物、画画都跟着季节和时间,随意记录。最早的时候,报社的朋友到家里来,看了我的笔记本里的内容,于是在报纸上刊载。渐渐地,就有了《一篼雨水一篼禾》这样的书。《人间任天真》也是出版社的编辑从我的笔记本中挑选出来,结集成册的作品。
我的书都是委托我儿子来负责的,他比较了解我,我的资料也集中在他的手里,运用起来比较方便。在《人间任天真》的序言部分,他使用了我撰写的关于乡村生活的文章,我觉得这很有意思,因为那一段在太湖的生活刚好是全书的由来。那七年的乡村生活是我种植生活的摇篮。种植已经融入了我现在的生活节奏,成了我的生活习惯,我离不开它。同样,我的创作也离不开我的生活、离不开大自然。这一切都连成一气,用这篇文章来作为序言比较结实。
蔡皋 :在这本书中,图画更空灵和轻盈,作为气氛来烘托文字。同时,我还有一种内在的期待,想做一个尝试——将丰茂的图文呈现在成年人的面前,会有什么样的效果?我想打破自己操作绘本的习惯,到成人读者面前来。这本书有很多留白,读者可以在里面书写,是一个交流的场所。
蔡皋 :孩子们是我的老师,祝孩子们儿童节快乐。教育是伴随人终生的事情,自我教育是放在首位的。如果每个大人都能自我教育,不依赖外界,那么家庭也会更健康,社会环境也会得到改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