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讨论教育空间时,首先要讨论空间的基本存在的问题,就是海德格尔所说——人的存在是空间性的;

  中国建筑其实很早就有这方面的表达,比如“与谁同坐轩”,说明在很早的时候,中国人就明白,空间并不仅仅是容纳功能,它还承载着意义。比如一个亭子,它的功能很简单,但如果把某种情怀寄托于它,它就不一样了——这也是我认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校园作为一个育人场所,更需要这样的空间,这种空间的意味是人类的文化、文明造就的。

  我想从树这件事情说起。因为树的存在影响了我的建筑观,也转化成我对教育的理解。

  从尼泊尔蓝毗尼佛祖诞生地的菩提树、西方文明中的树,以及孔子在树下授业传道,我们可以了解,树已经变成一个象征,它不仅仅是具象的,也不仅仅是抽象的,它实际上已经内化于心,变成一个可以生长发芽的、文明的缘起。

  这是18世纪一个叫维吉尔的理论家在探讨建筑起源时用的一张图,这张图在所有探讨建筑的历史书当中非常重要。维吉尔认为这个用四根树干加一个三角屋顶搭建的原始小屋,就代表建筑的产生。在旁边可以看到一个小孩,还有一个可能是妈妈,也可能是老师的女性,她正在告诉小孩这个建筑是如何产生的。

  从我的角度、我的理解来看,这也是教育的一个开端。即建筑的开端和教育的开端,是同时发生的。“教育”的英文“education”的词源是拉丁文动词“educere”,意思是领出、引导或唤起,并不是教给你什么,而是把你内心当中本来存在的东西引导出来。

  这些对我的教育建筑设计影响极大。当我设计一个空间时,首先想的并不是它容纳什么功能,而是这个空间能不能刺激孩子,或者说慢慢感化他、引导他,让他把自己内心的天赋发挥出来。

  儿童对环境的反应比成年人更为直接和活跃。大家其实都感同身受,我们小时候就是这样的。我印象很深刻的一件事,是有一次我带着正上幼儿园的小外甥到清华大学。在教学楼外面的时候,他非常活泼,大喊大叫,但当我们准备进到六教,在迈上教学楼台阶的一刹那,他马上就安静下来了,这就是环境给孩子造成的心理压力。心理学家使用“环境压力”来描述这种可以塑造人们在某个环境下行为的力量。

  对儿童来说,环境压力对他们造成的影响是非常大的,它会具有一种诱导,把儿童藏在灵魂深处的东西释放出来,并在与环境的互动当中得到成长。

  所以好的环境和坏的环境差别很大。九年一贯制下,从小学到中学,学生每天大概有2/3的时间都在学校中度过,那么学校的环境对人的影响有多大?所以建筑研究、设计,要面对真正的业主——孩子。

  勒温提出这样一个观点:你不能控制一个人的行为,但是可以设计环境去改变他的行为。所以人的行为实际上是人和环境,或者叫做情境的这样一个函数,这是教育空间的基本缘起。

  上个世纪在建筑界曾有一个很重要的变化。二战后,为了满足更多人的居住需求,西方建造了大量的建筑。到了20世纪60年代,因为越战,欧洲经历了一些重要的激荡,促使很多建筑理论家、建筑师以及思想者开始反思,于是有人提出“场所精神”。他们认为,现在的建筑千篇一律、千城一面,需要建立场所精神,使一个地方让人产生认同感和归属感。

  我到了天府新区,如果和我在北京亦庄没有什么区别,我就觉得这是一个城市建设的失败;但如果去到一个地方,感觉到和北京完全不一样的四川地区独有的特色,就说明我感受到一种场所精神。

  舒尔茨是“场所”理论的建立者,他提出“场所是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人记忆的一种物体化和空间化”,或者可以解释为对一个地方的认同感、归属感。如果一所学校的设计最后所呈现出的空间环境,能让一个孩子毕业很多年,依然可以非常美好地回想,像回忆自己的家乡一样回忆学校的场景,那么就可以认为这所学校的空间具有场所精神。

  举一个简单例子,就是弗吉尼亚大学。弗吉尼亚大学是美国杰斐逊总统亲自设计的,有一个重要特征就是有一条轴线。但学校的核心并不是中间的大轴线,因为轴线的草坪是用来举行重大仪式的,轴线两侧的花园,才是真正的、师生互动和生活的地方。在这里,花园不仅仅美观,还是学生劳动的地方,劳动教育就在这个花园里发生。

  这种模式在中国也能找到。鲁迅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也跟我们描述了一个理想化的、孩子心目当中的教育环境,一个学习生活环境。

  在美国费城亚历山大学校,这个很自然的户外场地是美国著名景观设计大师奥林设计的。这所学校的操场是靠自然的力量,慢慢把土培植出来形成的一个凹地。下雨的时候水会自然汇到凹地,整个校园的雨水收集系统会发生作用。这样就形成一个自然的、像一个植物园一样的景观。在水汇集的地方,还会有一个牌子告诉你这样一个雨水回收利用系统是怎样发生作用的。实际上这就是一场学习,很自然地让学生在这个过程当中体会到。

  鲁迅在私塾读书的时候还有百草园,现在当然也会给孩子们提供各种各样的种植园地,但是这很难让孩子们沉浸当中,它只是课程的一部分。

  之前提到,或者在儿童文学里说的,就是我们的校园中是否有灵感、魔法、着迷、神圣、寂静……这些精神性的东西,其实对于一个孩子的成长非常关键。如果校园里没有这些东西,那么要在什么时候才能够将这些精神性的东西注入到他的心里面?我觉得在幼儿园、小学和中学,校园空间设计就应该把它体现出来。那么学校不应该是简单的教育机构,而是一个人成长中最关键的物质环境,应该提供足以影响灵魂成长的精神环境。

  那么如何设计一个好的教育空间?现在中国好的学校已经非常多了,10年前我们讨论学校的时候,和现在的讨论还不一样,因为已经有非常多建筑师和教育专家都投入到校园环境、教育空间的设计中,而且把自己对教育的理解和一些相对先进的理念整合在一起,做出了很多非常好的效果。

  去年,温州有一所学校在新加坡得了世界建筑节的大奖,是唯一的最高奖。当时我正在颁奖现场,很激动,没想到中国的教育理念能够通过建筑的方式呈现出来,呈现给全球,这让我们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更有信心。

  下面是我自己提炼出来的教育空间原则,这只是个框架,并不是具体的设计手法。

  我认为设计一所学校应该坚持这样的原则:第一个是“Free自由”,第二是“Order秩序”,第三个是“Roaming漫游”,第四个是“Mix混合”,第五是“Share共享”。

  后面的所有案例,其实都体现了这些原则,我用这个草图来表达空间意向的状态。

  秩序,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但这个秩序并不完全是规矩,而是在校园空间整合中,孩子知道他在什么时候应该做什么,他应该对自己的行为有预期,这个非常关键。

  漫游,孩子在校园里应该有他漫游的路径,可以有多重选择。虽然他在这个空间里有目标感,知道要去干什么,但还是要给他提供一个能够自由选择的状态。

  混合,即打破功能主义的设计。在新的校园里已经很少有专门的教室、专门的食堂、专门的体育馆、专门的教师研究场所等等,我们把它们都混在一起,这样,孩子的行为和思维才不会受限、才会跨越、才会实现让不同的事物连接在一起的愿望。

  共享,我们在学校的每个角落都要设计大大小小的、有核心的共享空间以及有次中心的共享空间,供大家共享。

  第一个是一所小学,在河北迁安。我们在这所学校看场地的时候,发现校园中间有一棵树。这棵树本来要迁走,整个场地要推平,但是我们保留了它,因为树的设计非常关键。这棵扎根在土里的树,是整个场地的一个记忆点,是学生容易对学校留存下来的记忆。所以,整个设计都围绕这棵树来进行,以树形成一个闭环。

  学校的艺术体育综合楼旁边是教学空间,我们把大的教学楼化整为零,变成一栋一栋的小房子,把一到二年级、三到四年级、五到六年级分别放在一栋房子里,让孩子们能够在校园当中自由地穿梭,就像在一个小城镇里面。

  孩子在这里上六年小学要搬三次家。无论怎么搬,都会围绕这棵树所形成的一个共享、开放的空间,空间周围是它的议题。

  第二个也和树有关,只不过这棵树是后种的。这是我们为苏州UWC世界联合书院提供的一个方案。它是一所建在小岛上的国际学校,有50多个国家的学生在这里上学。我们参考了中国传统的教育模式,画了很多份草图,去推演在苏州这种历史文化底蕴深厚、园林丰富的城市,这所国际学校的空间场景如何与城市文化相结合。

  我们尝试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去分析周围的环境,最后决定在这个岛上,给它一个核心、一个中心点,从中心点向外发散,把整个教育所需要的空间场景串联起来,就形成了这样一种组合——中国传统院落和西方校园的一种整合。

  这是一张鸟瞰图,可以看到学校好像一个漂浮在湖面上的神秘岛屿,它是一个教育岛、一个学习岛,有一些比较新式、舒适的场景。它有很多伸向水面的空间,比如剧场。学校的体育场也变成了一个浮岛,就“漂”在湖面上。

  我还想强调,如果我们把校园当成一棵树,这棵树并不一定是真的树,而是说像树一样,有主干、有分支、有树叶、有根,还有伸向天空的部分,学生就像鸟一样栖居在校园里。

  树实际上是一个象征。我们始终放不下种树的执念,我们在校园最中心的图书馆中央的水池里种了一棵树。我想,你可能离开了校园,但一辈子都忘记不了这棵树,一棵种在水中的树。

  这是一个我们在四川完成的案例,是梓潼县一个幼儿教育和培训的综合体,我们希望能够把它打造成一个森林学校。

  可以看到这些一栋一栋的小房子,就像散落在森林当中的小木屋,由一个整体的内廊连接,每个内廊还向外伸出一个树屋,在中间就形成一个比较自由的开放空间。

  这是我们最早一版的方案,可以看到建筑和自然之间非常好地融合在一起,你很难看到建筑的边界。它有很多树屋,每间教室、每栋教学楼都有一个树屋伸出来,树屋本身也是一间教室,自然的课堂就可以在这里面。

  正如刚才讲的FORMS原则,就是在这种自由漫步间,建立起秩序感。比如内廊就代表一种秩序感,孩子会知道我在校园里,不管朝向哪儿走,我都会被一条廊连接起来,所以不会迷路,内廊成为一个很好的回游空间。

  校园其实是一个开放的都市绿洲,这种都市绿洲不仅仅是说它的绿化率,还有它所代表的一种精神性。我认为校园是现实社会中最纯净的、最向上的、最有生机的一块地方,它应该是都市的精神绿洲。

  我们在厦门做了一所学校的设计,我们提出一个复合的、密集的原则,促进学习与交流,对社区开放,体现当地的地域特色和文化表达,还有绿色低碳的教育和成长环境。

  对于这样一所学校,我们首先提出的是在边界上让校园和城市很好地融到一起。当校园成为一个共享的功能集合体,那么需要一系列可以共享的空间,孩子们在任何一个空间里都能够进行交流、思想碰撞,教室应该从编班式、行列式的传统教室向廊式转变,再集合成为一个综合体。

  成都很多教育空间的走廊非常宽大,但仅仅把走廊做宽是不够的,走廊一是起到疏散的作用,二是可以进行各种活动。所以,我们希望走廊能形成像城市街道一样的效果,能让孩子在校园漫游的过程中,体会到校园空间的丰富性,并引导孩子去学习、去成长。

  没有一棵树是完全对称的,或者没有一个枝桠是对称的。树为了获取阳光,一定尽最大努力去争取每一个生长机会,那么教育空间设计也跟树是一样的,要有架空平台,要有屋顶露台,要错层,普通教室和其他活动室之间要有非常丰富的互动关系。

  这所幼儿园打破了常规,将各种规则的建筑体串在一起,有点像儿童的行为模式。刚才提到,空间里孩子的路线可能是无目的的,但一定是一个可以回游的路线。孩子们可以绕着转圈,最后再回到出发点,所以这所幼儿园把一个一个塔式的建筑立起来,用屋顶空间把它们串联起来。

  城市里空地非常多,但给教育留下的空间非常小。所以要充分利用校园里的每一寸土地,去吸纳每一寸阳光,让孩子们能够真正地在绿色下、在阳光下成长。

  这些建筑就是一个个接纳阳光的容器。在内部,没有一条走廊是直的,全都是可以回游的曲线,处于自由的状态。从安全的角度来看也是很好的,因为没有尖锐的角度,没有墙角。

  我第一次去的时候,其实还有点不知道怎么做,因为现场是在一个商业街区的二楼,当时去的时候是个毛坯状态,一个很不好的情况是室内柱子非常密,柱子和柱子之间的距离还不到三米。那么如何改造它,让它变成一个能够让孩子愿意在这里面读书的场所,同时能够成为孩子心目中的殿堂?

  我们做了一些设计,将这些元素化不利为有利。因为孩子需要的空间并不一定要多么高大、多么宏伟,他们更希望有一个和老师、和小伙伴在一起亲密交流的环境,这个环境要呈现一种家的氛围。我们后来发现,这些很密的柱子反而是一件好事。如果没有它,我们不会做出那样美妙的、有温情的空间。

  我们利用柱子做了七个拱,柱子间的尺度就很合适,它能让空间变得像一间卧室那样舒服。这些拱廊实际上也有一种人文的象征,它呈现出拱的形态,有一种精神性,会让孩子联想到一些公共文化的建筑特征。

  把它们连起来之后,内部又有点像一个小的城市。我们把空调设备都藏在拱和拱之间的空间里,最后形成的空间界面就是一个纯净的、能真正进去读书和沉思的地方。

  最后,在对面的墙上,我们共同商量认为还是要有一棵树。因为在二楼不适合种一棵真正的树,最后放了一张树的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