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藏南伊沟小住,发现一棵红色的树木特别好看,红彤彤的,长在山坡高处的崖边,耀眼、靓丽,直沁心扉。虽然极不擅长爬山,终经不住诱惑,还是决定要上去看看。
没有上山的路,只好手脚并用,费了不少劲才爬到了树所在位置。树大约有两米多高,好看极了,暗红色枫叶形状小叶片几乎是趴在树干上。果子鲜红、鲜嫩,像极了樱桃,只是比樱桃小了许多。果子一串串或聚或零,挂在树枝上,有的像调皮的小友,躲在小叶后面,偷偷探出头来窥视我,特别可爱。由于此树立于近乎直立的山崖边,周围空间很小,无法后退,风也很大,只好拍摄些照片,写生小局部后下山。
这株红枫一直让我记挂着。按爬过的老路再次来到半山腰,它还是那样妖娆,那样动人心魄。红枫之所以让我念念不忘,除了色彩外,最主要的因素在于它造型的小巧精致。叶掌状,直径约五厘米,分裂为五瓣,裂片修长,边缘有重锯齿,尖状端尾,形似枫叶。朱红色的新叶充满青春的朝气,老叶呈暗紫红,稳重浑厚。叶阳面色深,多胭脂色,背面浅,为高级的纸棕色。虽然同属一个暖色系,但变化丰富、微妙。
我生长在四季如春、放眼皆绿的闽南,内心一直向往四季分明的田园生态、山林植被,在西藏南伊沟发现的这株“红枫”上飘然的红色枫叶,便是我心目中“秋”的一个符号。这红枫也让我忆起孩提时看过的关于“枫”题材的美术作品,漂亮的色彩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枫叶象征着纯洁的情感、时光的追忆、诚挚的心境、刚毅的精神,因之我对它抱有了特别的偏爱。
绕着树转来转去,还是找不到合适写生的角度。因为红枫长在陡坡边缘,一边是山崖,另一边地面斜而滑,在合适的距离中,没有一处可供从容写生的地方。靠太近了,视线狭小,把握不了整体,退远则因叶子和果子都小,不能看清楚物象的结构关系,只能看一个大感觉。站或坐,其视觉的角度差异也很大,呈现出完全不同的穿插机构关系,对于工笔写生构成巨大的挑战。无奈,只能凭感觉画吧,用眼睛流动地观察,嫁接物象。画画本身不能太较真,重要的是把握住感觉,因为艺术的“真”非现实生活中的“真”。从“眼中之竹”、化为“心中之竹”、再到落笔成为“手中之竹”,其间融入了每位画家各自不同的审美感受、情感意趣、思维观念及笔墨经验。
一场场雨雪过后,终于在阳光灿烂的日子,再次爬上陡坡,回到老地方。此时的红枫残了不少,地上有许多掉落的果子,让人心疼。
铺开画纸,再次站立在红枫前,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舒服极了。想起年轻时曾经遇到一道选择题:春天的花朵、夏天的微风、秋天的月亮、冬天的太阳,你想要什么呢?都是诱人的美好事物,我难以抉择。犹豫了许久,最后选择了秋天的月亮。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也是一年中气候最温柔、舒服的日子。想象中“秋天的月亮”该是多么抒情而浪漫,虽略带点忧伤,恰正合于懵懂少女春心的萌动,泛着抒情的美感,富有诗意,唯美、完美、圆满。然世上难有完美与圆满,穿过人生风雨,经历过现实体验的我,走过了四季,才突然明白人生的况味。
如果说“春天的花朵”积聚锦上添花的美丽,“夏天的微风”拥有心旷神怡的舒爽,“秋天的月亮”是诗情画意的想象,那么“冬天的太阳”就有如雪中送炭的温暖,更多地带入了现实的烟火之气。喜欢万花筒般美丽是看不清生活的本质,选择后者是否就变得现实而俗气了?其实都不是,从生命最轻妙的芬芳到沉重的厚味,它只是人生不同时期、不同体验所产生的不同需求。
雪中送炭是温暖而珍贵的。比起雪中送炭,现实生活中人们总是喜欢做锦上添花的事。
今天,在我感受到阳光的珍贵时,也看到了原来的我心存的执着与分别心,我愿意放下我执,把温暖和快乐分享给观者,这也成了《欢乐颂》创作的主导根源。一件艺术品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它拥有了人类的共同情感。想要创作出优秀作品,艺术家自己必须去除虚妄,落在地上,真诚地品味生活。
西藏的采风生活,让我成长了很多,我学会了沉静,学会了等待,学会了包容,更懂得了随缘。
曾听过中医学关于阴阳调和的讲座,主讲人谈及初涉中医学习采药时,有这样的发现:向阳的山坡上,阳光毫无遮拦地直射地表上的植物,烈日炎炎下,温度极高的地表生长着的是清热解毒的草药。背阳的山坡,日照不足之处,才长着滋阴壮阳的药材。而在山坳里的深沟中,终年不得日晒,阴风习习,甚至还残留着未融化的残雪,在这样阴森得只长着青苔地表上,却生长着一种药力极强、开着紫花的壮阳药材——附子,而且长得特别壮实。
阴产于阳,阳生于阴,真是奇妙呀!古人一定是从对大自然的细微观察中悟出阴中有阳,阳中有阴,阴阳统一、阴阳对立、阴阳互化的道理。大自然是人类最好的导师,不仅哲学、医药等学科从大自然细腻的观察中获得感悟与收获,艺术与大自然的关系更是密不可分。在我的作品里,点线面组织产生的结构关系、色彩搭配传递出的情感变化,无一不是我与自然生命情绪交融的体现。
我生活在一年之中季节没有太大变化的南方,很是向往季节分明。冬日里皑皑白雪的北方,哪怕是萧瑟的秋也能让我迷醉。是猎奇吗?还是大自然内外阴阳的平衡法则在我身上发挥的作用?我也仔细审视过自己,我想,即便是内在平衡法则在起作用,其中应该具有精神深处的某种契合。因为单纯的猎奇是不可能产生长时间的迷恋。
我一次次前往西藏也源自迷恋,西藏的大度、质朴、平和、醇厚、包容与丰富深深吸引了我。宏观欣赏,无论是雪山、冰川、一毛不长的秃山还是茂密的原始森林,或者沼泽地,似乎你想看的各种地貌和形态在这里都能得到满足。微细观察,单论灌木上的刺,有长有短、有粗有细、有大有小,造型也各不相同,有的扁而宽,有的圆润瘦长,有的细碎短小,有的柔和,有的尖刻。色彩方面也很丰富,红的、黄的、绿的、白的、黑的、紫红色、褐色、赭石等共同组成这一多彩的世界。
也许是人微的缘故,我喜欢从微小处观察自然。在西双版纳这样热带植物的王国里,娇艳的花朵,硕大的板根、高耸的华盖……无不膨胀着无限的蓬勃生长和强烈的自我表现欲望。对于这种张力,我望洋兴叹却无法融入它们。我喜欢平凡、朴素而又充满内秀的野花闲草,喜欢它们内敛的品性、自由自在的闲适以及柔韧的生命力。
数次入西藏采风,那些不知名的草木常常让我长时间驻足。高原峭壁间临风摇曳的小草,沉浮在沼泽流水中努力绽放的小白花,还有那在灌木林带刺的枝干中穿梭,努力伸展、开放的绒球……环境的艰辛磨砺出美丽、灿烂的笑容,我不由感慨这些瘦小的身躯里所蕴藏的与环境抗争的巨大生命能量。
第五次途经鲁朗,决定小住。之前都是从观景台高处远远俯视这林海山谷中美丽的小镇或是汽车疾驰而过匆匆一瞥。但那整齐划一,犹如经过人工修整一般的葱绿色草甸子,四周环绕着墨绿色的“鲁朗林海”;草甸中溪流蜿蜒,颇具特色的木屋、木篱笆星罗棋布、聚散有致地撒落在草甸上,恬静、优美,像极了风景明信片中的瑞士,让我印象深刻、心驰神往。
从色季拉山口下来,便到了鲁朗。这是一片狭长的高原山地草甸地带,葱绿的草甸子顺着一片片缓坡时高时低慢慢向高处伸展开去,最后被葱翠的云杉、松林包裹。另一方向的更远处,是披着皑皑白雪的南迦巴瓦峰女神,在落日阳光的照耀下,呈现出金光闪闪的灿烂,如此的完美,“啊,金顶……”我居然在这里看到了金顶!南迦巴瓦峰是一座圣山,处于喜马拉雅山脉、唐古拉山脉和横断山脉的交汇处,海拔7782米。由于地理的缘故,终年积雪、云雾缭绕,很难见到她完美的倩影。我多次前往雅鲁藏布大峡谷都没能见到她完美的容颜,更别说金顶了。多么意外,也多么的幸运!
次日早起,雾气还未完全飘散,潮湿的空气里满是草的清香。草甸子上,溪水蜿蜒曲折,零星落座的木屋质朴而别致,袅袅炊烟,一派祥和宁静。木篱笆围出的小道把草甸子分出大小不等、形状不一的区域。顺着小道前行,草甸上、木篱笆旁开满了一丛丛各种各样的小野花。风口间,一大片西藏特有的经幡在风中哗哗作响,蓝、白、红、绿、黄,飘扬如彩旗一般。据说这五种色彩分别象征天空、祥云、火焰、江河和大地,同时这五色又象征着五方佛及五种智慧。风儿穿过彩旗,也把信众们的祈祷带到天上,带给众佛。草甸子非常安静,只有牛儿自顾着低头吃草,不时摇着尾巴,驱赶飞落在身上的小虫。草地上,黄色的、红色的、白色的、紫色的,野花遍地是。有的走近了,才发现并不全是野花,有的是果子,有的是被霜冻打出的黄色、橙色及红色叶子,它们随着季节的变化而青黄荣枯,又将在来年春风中复苏,周而复始。
野花闲草的美是需要俯下身段,仔细端详品味的,那球形的、圆盘形的、蝶形的,还有短条舌状、塔状等等,这些纤弱的草儿小巧而精致,让人不得不感慨造物主想象力的丰富。据说这里的野花品种成千上万,可我一样也叫不出名字,只觉得它们如花毯子,美不胜收。微风拂过,草儿摇曳,一任天然。我迷醉在它们中间,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紧贴着土地的感觉让我兴奋。呼吸着草根的气息,倾听到那盛满灵性的呢喃,品味未曾受过污染的原本状态,我化入了自然,而不是拥自然入怀。
这些野花闲草们虽然微小,但也是西藏的宝藏。我想用长卷的方式把它们纳入我的画里,这就是《天边之藏》的由来。之前曾经画过两件《野卉卷》,收入了狗尾巴草、车前草、堇菜、苦苣菜等等家乡常见的野花闲草,微小、朴实、亲切,如邻居家的小友。我一直有个心愿,想续画《野卉卷》。但长卷需要专门的展柜,受限于展示方式,不宜过长。最终决定将之分为春夏秋冬四段,把数次采风得来的素材遴选出一部分,穿插组合。起、承、转、合,让每段作品各自独立,又可合成一件大长卷。
故而,在构图上先取一大动势,中间小有呼应顾盼穿插,或以昆虫点缀衔接。长卷与大幅作品的构图方式还是有所不同的。大作品重视视觉冲击力,构图讲究大气势及点线面、黑白灰及大虚实的布局。而传统的长卷因多于手中细观把玩,画面要求更加精致、耐看。在构图方面更重视疏密聚散、排叠布阵,以及个体的造型向背呼应,穿插避让。在色彩上要求精致细腻,统一中有变化。用笔则要轻松到位,宁简勿繁。
《融》系列作品是我2019年以来的尝试探新。自2013年首次入藏听闻松萝这一奇特物种,2016年第三次入藏采风,对之心动并开始写生,探索松萝的表现方法,至2019年,终于初步形成相对完整的《融》系列创作主导思想。但理论不能替代实践,落实到纸面上困难重重。传统的花鸟画有它特有的人文表达方式,它多采用象征和隐喻的手法,通过描绘物象表达作者的情感,这类文人画的表达来自诗,如“梅、兰、竹、菊”成了四君子的象征,有一种约定俗成的文化意味。我想突破传统的巢穴,开拓新的领域。
松萝无根无枝、寄生树上,似草非草、似菌非菌,是菌类中的真菌和藻类共生结合成的地衣丝状体,是一种关系精妙的“复合型生物”。它对生态环境要求很高,对空气十分敏感,稍有一点污染(尤其是工业及现代生活过程产生的二氧化硫污染),就不能存活。真菌与藻类之间、松萝与自然之间是一个相互依存的生命共同体,共生长、共存续。我们与大自然的关系不也如此吗?
当然,理论先行对于艺术创作是危险的。艺术之所以能够打动人心首先在于审美,在于它触发了人们心灵深处最微妙的情感。松萝引发我注意在于它轻柔、飘逸的身影:微风吹过,婆娑起舞,缠入我心。我想把枝干盘成人体形状,让松萝化身成为披挂在人体上的披肩或彩带,这想法曾让我无比兴奋并努力尝试。然而,心底里另一个声音也在提醒我,是否为着一个理念而刻意了。刻意与做作显然是不可行的,这让我苦恼。不过,我还是决定试试,因为真正的创新都是在黑暗与荒芜中摸索、探寻出路的。
松萝柔密、细小而繁复,用什么样的手法表现?写实还是符号化?或者夸张写意?没骨还是双勾?一丝一丝,层层叠叠,怎么表现层次的厚度,如何渲染?既然开拓了新素材,当然需要探索出一套可行的表现方法。试错、调整,不断反复,再回到原点。在这个系列的每件作品中,我使用的方法各不相同,它体现了我的试错过程。
另一尝试是材料的融合。以前我从未使用过金银箔,在这个系列中,我尝试在人体之外贴上金箔或银箔,并进行氧化处理。加入了金银箔之后,画面的视觉冲击力增强了数倍,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另一番景象,令我惊讶、兴奋也手足无措。金箔银箔的亮度很高,虽然经过氧化,仍不失其亮度。特别是在不同的光源下,呈现不同的色彩,不同的效果,非我所设想与控制。况且在金银箔上不容易着色,工笔画的细腻内敛与大面积金银箔的夸张夺目形成强烈的反差,产生出强烈的对比,不易协调。为了调和两者的关系,我用尽办法去破坏和掩盖金银箔的亮度。
材料的陌生与不可控感虽然带给我新鲜感与兴奋,触发了我的想象,让我产生强烈尝试欲望并且乐此不疲,但始终不得满意,我常常有被材料役使而不是我驾驭材料的无奈。我也在内心问自己,是否在为创新而创新的路上背离了自己的初心,背离了那个让我心动并为之想表达的原点?也许我应该回到大自然中去寻找答案,寻回初始的根。
第五次入西藏在新冠疫情期间,由于游客少,生态得到极好的修复。在巴松措、在南伊沟、在鲁朗、在朗秋冰川……无论走到哪,都可以看到飘扬着的满目芦灰色的绿。不仅在云杉松林及各种杂树上,甚至在不知名的灌木花果上,也缠绕上松萝,如此壮观的场景震撼了我。其实,只要不破坏大自然,不干扰它宁静自然的状态,大自然自带有强大的自愈和修复能力。我想,我也该清空自己,由心而发,而不是让理性的思维指挥自己。
我放弃了强调人体外形的设置,放弃了对材料使用的探索,打开内与外的界限,也不再强让画面具有视觉冲击力,不再刻意希望让人有耳目一新的感觉。回归,重新让笔随心走。
《绿之灵》是第五次西藏采风回来后创作的作品,同为以松萝为绘画对象的“融”系列主题,不同的是放弃了对材料的刻意运用,纯粹以传统的中国画技法去营造画面。我用工笔细腻的线随意地勾勒松萝,并用枝干的硬朗挺拔来衬托松萝的柔美。在《绿之灵》构思构图中,枝干与松萝穿插缠绕,幻化似小姑娘低着头凝视着由自身内在生长凝结出的小果。姑娘的形象放置于画面右半边,特意采用不完整的局部,扩展了画面外的空间。左边两只麻雀也被小果吸引,似寻到了理想的家园,拍打着双翅飞来,也把视线再次引导到精致的小果上。画面的处理,枝干与松萝间,刚与柔、实与虚的对比产生了紧与松的节奏变化,丰富了画面。在色彩的安排上,我以灰绿为主调,衬托出红色的小果,再次突出、强化小果,使之成为画眼。这由心结出的果子,是绿的精华、绿的灵魂,也是内省内在价值的象征,是自我反省的结果。
我们各自找寻的幸福并认定的人生意义是由我们每个人不同的思想、欲望、情感等综合因素认定的。向内走,排除外界的干扰,在宁静、纯净里,充满生气的灵才能扎根、生长……清新、和谐、纯净、内敛是我想表达的情感基调。
不过,这个系列也存在着受众者寡这难以逾越的障碍。第五次入西藏采风,自驾走了整个林芝,发现在长着一丛丛芦苇的墨脱看不到松萝,而飘扬着松萝的地方也寻不到芦苇,这与海拔的高度直接相关。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自然一方水土也滋养着不同的植被。我们每一个人都着眼于自身,只有当外部与自身产生关联,有体验和感受时,才会引发观者的共鸣。松萝不像"梅兰竹菊"那样深入在每位中国人的生活甚至血液之中。不过,我已经不再刻意为创新而创造,也不想迎合他人,受众的多寡亦和我无关。我只想随心而作,散淡生活。
洗尽尘滓,融入大自然,用知足的心来感受生活,便能拥有一个欢喜、平和、安宁的心。
林任菁,福建漳州人。国家一级美术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福建省画院艺委会副主任、专业画家。福建省美协花鸟画艺委会副主任、工笔画艺委会副主任。福建省委宣传部首批“四个一批”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