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清明,都是我们去老家扫墓,母亲在家烧一桌菜等我们回来。母亲去世后,我们便跟叔伯、兄妹们先去老家祭扫祖坟,回来后,再去给母亲扫墓。

  去年清明,妻子身体欠佳,本以为几天即可出院,后竟辗转至温、杭,拖延数月。算起来,我已有两年没到过母亲坟前了。

  一路上,时时看见山岭间火红的满山红,这里一丛,那里一簇。虽然今春天气偏冷,但满山红依然如期开放,一树树,就像是燃烧的火焰。

  老家在十五亩。杂草丛中,一条隐隐约约的小路,将我们引向祖坟。如果没有上坟扫墓的人,估计这里连这隐约的小路也没有了。满山都是灰暗色的荒草,没有几棵树,儿时开满山头的满山红也看不见了。

  突然,我眼前一亮。在祖坟边上,一株满山红,就一株满山红,——人们叫作杜鹃花的满山红,开得红艳艳的,就立在那层枯草当中,在那一片灰暗中,红得特别耀眼。

  这里没有杂草,一根也没有,早让贫穷的人割个干净,用于烧火或卖钱了。田坎、路边、山岭,除了泥土,还有的就是夹着石头的泥土,连草皮都让人铲下烧成灰当肥料。这里的土地干净得近乎透明。在这里,儿时的我,光着脚丫乱跑,也不用担心会被什么东西戳破脚底的。

  每年清明期间,这里多的是满山红。高高的松柏树下,青青的绿草边上,开得火一样红。满山红开得满山红遍的时候,母亲便常用“领巾”背起我,带着草耙(闽南话称:“爪子”)和竹篓上山耙松针。

  刚刚蹒跚学步的我,无疑就是个累赘。母亲累了,就放下我,将“领巾”铺在一株满山红下,让我坐在“领巾”上,然后掐了一支满山红放在我手上,“妞妞,乖乖在这里玩,妈妈去忙啦。”趁我被那红红的小花吸引,母亲忙去边上耙松针。可是,不一会,我就坐不住了,立起来就往母亲那边跑,脚下的草,柔柔的、滑滑的。母亲看到,急忙放下“草耙”跑过来,抱起我,哄着我。

  母亲摘了一朵满山红,去掉细细的花丝,把花瓣吹了又吹,用指尖揉了又揉,扯一点点送到我嘴上。

  我乐得咯咯地笑,然后,我就自己去摘那红红的花瓣。等母亲再一次来到我身边时,我已在那株满山红下睡着了,嘴里还含着一截小小的满山红花瓣。母亲就是这样,一边带我,一边干活,我都不记得母亲是怎么把我和那些柴草一起带回家的。

  等我再大一点,母亲趁我在家玩得入迷,想偷偷出去耙松针。可惜,她刚刚拿起“草耙”和竹篓,就被我发现了。她不顾我的哭喊,以为哭闹一会就好了。显然她低估了我的执着——等她跑到一片山地准备劳作时,我也追到那条“大路”,在那里撕心裂肺地吼,并且气愤地使劲扯自己那件胸口印有一只小猫的上衣。等母亲心疼得不得不回来时,我那件胸口印有一只小猫的上衣已被扯出一个大洞。母亲一手抱起还在不停啜泣的我,一手提着“草耙”和竹篓,含着泪回家。

  母亲没有责备我,只在给我洗澡的时候,不停地念叨:“妞妞扯坏了猫猫,妞妞没有衣服穿了。”

  母亲极少打骂我。有一次上午放学回家,我在路上不知怎么就得罪了家对面的那个“大嘴巴”女生。她一路骂着我回家。在快到家时,竟骂得越发起劲。母亲刚好在池塘边洗衣服,听到那人的骂声,也不敢说什么,以为我犯了多大的错,气得没法子,就拿起捶衣服的棒槌作势要打我。我吓得撒腿就跑,跑不动时,我就躲在山上一丛满山红下面。满山红,细细的枝条、密密的红花,把我瘦小的身子遮得严严实实,一朵小小的红花,就凑在我的鼻尖上,我都能闻到那淡淡的花粉味。

  我就躲在密密的满山红下面,不敢出声,任凭母亲一路喊着我,渐渐地远去。她的呼唤声在山野间不断回响。饿了,我就扯一把满山红,学着母亲的样子,用口吹了吹,再放手心里搓了搓。满山红,酸酸的,咸咸的,和着我的泪水,抚慰我那辘辘的饥肠。直到天色将晚,我才胆怯地一步步挨到家附近。

  母亲双眼红红的,一把抱住我,心疼地说:“傻孩子,妈妈怎么会用棒槌打你呢……”

  我不知道,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母亲为了把我们兄妹拉扯大,得经受多少苦难和委屈。

  母亲生命的最后阶段,在她最需要我陪伴照顾时,我却因为工作,不能在她膝前尽孝。“梦里依稀慈母泪”,母亲为我操碎了心,我能拿什么回报呢?

  公墓较大,母亲的墓前并不像老家的祖墓那样长有满山红。墓前原本的那一棵不知道叫什么名的树枯掉了,也许是去年就枯掉的吧。我想,母亲是希望我亲手为她种一棵树。

  满山红,虽然普通,却能努力绽放,就像母亲一样,虽极平凡,却也竭力活出自己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