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晚年的时候,想起年轻时他跟我母亲那一段很美好的时光,画了这张《小夜曲》。这幅画他画了三张,这次展览他选了第二张。这张是2023年5月16日画的,他是6月底进的医院,在进医院之前他一直还在画。他很幸运找到了自己一辈子喜欢的事儿。”黄永玉之女黄黑妮告诉南都记者。
在展览序厅,这幅别致的《小夜曲》吸引了许多观众驻足。画上一对青年男女相拥而坐,陶醉在《小夜曲》柔缓荡漾的旋律里。画上的人物,是黄永玉和他挚爱一生的妻子张梅溪。很难想象,这样一幅洋溢着青春和爱的甜蜜的画面,出自99岁高龄的黄永玉之手。画完这张画后不到一个月,这个“老顽童”便溘然长逝。
由中国美术馆、中国美术家协会、中央美术学院、中央广播电视总台社教节目中心、北京市文化和旅游局共同主办,北京画院、荣宝斋、吉首大学博物馆协办,北京万荷堂文化艺术有限公司、北京八绒文化有限公司承办的“如此漫长﹒如此浓郁——黄永玉新作展”6月25日在中国美术馆开展。
据悉,此次展览展出的画作均为黄永玉90岁之后的新创。黄永玉生前便在谋划筹办自己的百岁画展,为了向观众呈现与以往不同的绘画面貌,他专门精心创作并拣选了这一批作品,并将展览定名为“新作展”。展览集中呈现黄永玉晚年的新作近160件,展现出他的艺术生命中浓郁斑斓、诙谐天真、甜蜜而朝气蓬勃的晚期风格。
关于这个展览,黄永玉曾说:“我的这些画是所有同行都没有见过的,我很认真地在做这件事。”
在中国美术馆圆厅正中,赫然悬挂的黄永玉晚年巨构《宋元君到底画啥图》,是此次展览的提纲挈领之作。该画典出《庄子》外篇《宋元君将画图》:“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赢。君曰;‘可矣,是真画者矣’。”
黄永玉对原典进行了戏拟和改造,创造出一幅极具戏剧张力的画面。画上,几名画师皆是那“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者,他们作画如醉酒、如舞蹈、如嬉戏,形貌旷放,任性恣意,是黄永玉的夫子自道,也是他对画者“解衣般礴”、跳脱法度、不拘形迹的独特诠解。
同一展厅还展出了《蝴蝶梦》《拜石图》《回眸一笑百媚生》等有典故、有故事,好玩耐看的画作。例如,《蝴蝶梦》源出亦《庄子》,黄永玉在题跋中先以十分科学严谨口吻给观众普及“梦的常识”,所谓“梦是醒前一两分钟的带图景的思维”,然后写自己梦中糗事:“梦难由人自做却不受人控制,梦中酒宴令人沮丧,然梦中于刑场挨刀醒来却满心欢喜。一个人梦中拾得绍兴酒一坛,想找个火炉子煨暖再饮,不料梦醒,顿脚后悔曰其实凉着喝也是可以的。”惋惜之情溢出文字之外,而画上那个举着纱网却并不扑蝶,陶陶然和青蛙、蜗牛、螃蟹、乌龟、蟾蜍等小动物相伴,憨态可掬的老头就像黄永玉自己。
北宋大画家米芾酷爱石头,米芾拜奇石的传说素来被目为癫狂之举。在《拜石图》中,黄永玉画了一位长袍长髯的文人向嶙峋奇石躬身而拜,并在题跋里为米芾作一篇翻案文章。他声言,米芾拜石绝非“癫狂发作”,而是“鬼使神差让他发现了伟大石头多端神奇变化,难以捉摸的关系质感,上下起伏纵深云层似的突梯变化,无疑给他寻得个与书法同样抽象的快乐出路。”
清代学者刘熙载在《艺概》中说《庄子》“意出尘外,怪生笔端”,这句话用来评价黄永玉鲐背之年的画作竟也十分贴切。画面极尽怪诞高古,其意旨却“无端而来,无端而去”,犹如夜空中划过的闪电,令人惊警省思。
“黄老的画很率性,没有什么很传统的中国画或者西洋画的意识,他可以说在中国画坛上是一个生面别开的画家,他非常随意,而且把中国画的技法和西洋画的技法融合起来,整个构图非常洒脱大气,绝无拘泥、独树一帜。你无法把他放在中国画或者西洋画的某一个框架里去审视,他是非常独特的存在。所以他的东西很难去学,他也一直保持着自己的风格。”前来观展的著名文化学者赵珩先生告诉南都记者。
90岁后的黄永玉,依然对身边的一切保持着新鲜感,他对生活中的新事物细心观察,敏锐捕捉,寓所里新种植的花卉宝莲灯,小区院子里的玉簪花,湖边远方飞来的大雁,朋友送来的大龙虾都成为他画中的主角。
黄永玉是个爱花人,笔下情态各异的四季花卉,让展厅内弥漫着馥郁的芬芳。水仙花是最受青睐的题材,几乎每年正月,他家案头都要供一盆水仙。展出的《水仙图》作于己亥正月初一,画家以殷红瓷盆搭配雅洁花朵,观之清香扑面,令人振奋。黄永玉在题跋里谈及自己与水仙的渊源,原来他从小出入盛产水仙的闽南,对水仙有着特殊的情感羁绊。水仙花从萌芽到凋谢不过一个月,几十年来也提醒着看花人“时光倏忽,人世渺茫”,转眼百年过去,甚至让人觉得“有点好笑和残忍”。在画卷末端,黄永玉用红笔补题:“美,很易消逝,艺术的使命是挽留。”
他的所有花卉作品,都可看作在用一片慈悲心肠,和艺术的永恒笔触,去挽留那些脆弱美丽的生命。
黄永玉在北京通州的寓所起名为“万荷塘”,他一生酷爱画荷,笔下的荷花挺拔秀劲,天然带一股“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豪迈气概,至晚年,更多了几分禅意慧心。黄永玉小时候有个诨名叫“黄逃学”,时常逃课去玩耍,家人来找,就躲到荷塘里荷叶底下,所以他曾不无骄傲地说,自己不仅能画从岸边看到的荷花,还能够“画荷花底下的事”。他画的宝莲灯亦俏丽秾妍,这种来自菲律宾的花卉,花名让黄永玉觉得造作,可它在大明园中日日盛开,一夜大风也未被摧残,又令赏花人刮目相看。展出的这幅《宝莲灯》作于黄永玉98岁时,是他与宝莲灯的初识之作,自言有些“生疏”,但“用神动态尚称可取”。
黄永玉画《茉莉花》,画的是一段歌声,一个姿影。他在题跋里回忆,有一年在万荷塘,有人介绍来一个叫罗大佑的“挺蕴藉的男士”,说是位唱歌的。筵席散了,不知为什么这位男士留了下来,掀起钢琴盖,自顾自弹唱了一曲《茉莉花》。黄永玉写道,这人“唱完之后站了起来,合上盖,慢慢走出大堂,握手之后,走了。一个人怎么走法,想不起来。”多年以后,黄永玉已记不清楚此人的面容,甚至想不起此人的名字,只记得一点点歌声,还要问女儿,“那个话少在万荷塘自己唱《茉莉花》的”是谁?
难以考证这个“罗大佑”是否就是我们熟悉的香港歌手罗大佑,但在黄永玉97岁那年的3月,这位蕴藉男子的歌声和其他人生片段层层叠叠,凝结在了一幅馨香的《茉莉花》里,对黄永玉来说,它们是“好梦一场”,也是值得一过的人生。
黄永玉是用线的高手,他早年版画《春潮》里抛向鲨鱼的鱼叉后面,系着一条绕了三十多圈的细线,线条连绵不绝,密而不乱。这是黄永玉用木刻刀在木板上一刀一刀刻出来了,稳健扎实的造型能力由此可见一斑。在中国画领域,黄永玉喜欢用白描的方式作画,此次展览中便有一批令人拍案叫绝的白描作品。
作于97岁的《李时珍先生随想》,不但精心描绘了想象中的李时珍人物形象,还在主体人物的周边,用墨线勾画了数十种植物、昆虫和药材,整幅画面被细若游丝般的线条布满,繁而不乱,极具视觉冲击力。
作于98岁的《世上难得醉夫妻》,画一对耄耋夫妇,饮酒醉饱在一条独木舟上,人物脸上髭须森然,沟壑纵横,衣裳纹路如高古游丝。看那舟中虽然杯盘狼藉,两口子却自得其乐。就连黄色的舟子,也被画家用富有韵律的线条,画成了乐器和波浪的形状。线的神韵、速度、力量和表情,被黄永玉运用到了极致。
除此之外,黄永玉还每每用小楷在画中写题跋,字体工整严谨,丝毫未见衰老羸弱之态。
“他是很有基础的,你看他写的正楷非常漂亮,他所有的文字、题辞都是根据画的结构去布局、发挥的。”赵珩向南都记者感慨。
“这个确实是黄先生得天独厚的一点。”荣宝斋前总经理雷振芳也在接受南都记者采访时谈道。“黄老到了90多岁,依然手不抖,眼不花,眼神还很好,我们从他画的那些纤细而遒劲的线条能看出来。这为他的创作打开了道路,让他可以随心所欲,想画什么画什么。有些老画家也想画,但手动不了,眼看不见,但他没有。所以他到了99岁还能有这么大的成就。”
黄永玉的画作中,题跋是灵魂。少则数十字,多则数百字;短小精悍如“老鼠掉进米缸当然是福气只吃饱之后问题是怎么回去?”,洋洋洒洒如《宋元君到底想画啥图》这样的作品,画中题字上千,相当于一篇精彩的短文了。
这些文字也与传统题跋的表意抒情有所不同,处处彰显出黄永玉独特的幽默风格。他谈锋锐利,对语言的驾驭炉火纯青,自己也曾说“文学在我的生活里面是排在第一的,第二是雕塑,第三是木刻,第四才是绘画。”
黄永玉之子黄黑蛮告诉南都记者,90岁以后,父亲每天的生活不过画画、写作两件大事。要么上午画画,下午写作;要么上午写作,下午画画。“他把文章写到了他的画里。”黄黑蛮说。
“这几年因为疫情,出不了门,朋友也来不了。以前他就喜欢讲话,疫情期间没有很多机会跟朋友沟通,他就把自己的感想写在画上。”在黄永玉之女黄黑妮看来,父亲越写越长的题跋,也是一种倾诉自我、表达思想、与世界打交道的方式。
常年在荣宝斋主事的雷振芳与黄永玉是几十年的至交好友,他告诉南都记者:“黄永玉在99岁去世之前,一直在认认真真地画每一幅作品,一直在认认真真地读书,这一点是非常难得的。很多老年人岁数大了,就歇着了,但他没有。即便是一个随意的作品,也有他自己的说法。”
生命的最后十年也是黄永玉创造力盛放的十年年,他出版了半自传体长篇小说三部曲《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朱雀城》《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八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走读》(1,2),这部“长河”小说自黄永玉85岁方始动笔,笔耕十余载,成稿数百万字,语言的河流映照着作家的生命之河,稳健而开阔,诙谐而深沉,专致细腻而气象万端。
黄永玉说:“我的半辈子是一刀一刀地铲,一笔一笔在画,后来,一个字一个字在写。”
展厅现场 黄永玉 《除却借书沽酒外,更无一事扰公卿》135.5cmX68cm 纸本设色 2019年
他被誉为“一代鬼才”,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皆能入画。而在思想的利刃之外,他又有一种特别可爱的心性,特别平民的气质,因而随手一涂一抹,便打动人心。96岁的时候,他画了一幅画,画上一老者,背一盒书,拎一壶酒,背身扬长而去。这幅画的名字叫《除却借书沽酒外,更无一事扰公卿》。这样洒脱,这样淡泊,这样通透,近乎黄永玉自身的写照。
七十多年前,当十几岁的黄永玉背着行囊闯荡大上海,那重重的行囊里装着他的全部身家性命:磨刀石、木刻板、笔墨纸砚、颜料盒以及书。靠着这些东西,这个“小瘪三”“自己养活自己,自己教育自己”。多年以后,经历了一个世纪风云变幻的老人留给年轻人这样的忠告:“珍惜时间、好好读书,一辈子跟着书走,不会坏。”
黄永玉作为艺术家,一生涉猎的艺术领域非常广泛,在中国画、版画、油画,还有雕塑、陶瓷、平面设计、工业设计、建筑设计等方面都留下精彩的作品。此次展览主要呈现的是他中国画的作品,这批作品中最早的创作于2015年,最晚的作品作于2023年去世前不久。虽然创作时间的跨度不大,但是这批作品数量众多,类型多样,题材涉猎更是广泛,涵盖了古装人物、现代都市、花卉、动物、生肖、摔跤等各种题材。
“如此漫长,如此浓郁”这一主题,源自黄永玉1979年12月31日所写的文章《太阳下的风景——沈从文与我》。在文中这八个字之后,还有六个字“那么色彩斑斓”。这就是黄永玉,一个世纪的生命,浓郁而色彩斑澜。
南都:黄先生画作里的题跋,藏着许多有趣的回忆和故事。他为什么这么爱写题跋?
黄黑妮:他从一开始画画就爱题跋,但是最近题得多一点。因为这几年因为疫情,出不了门,朋友也来不了。以前他就喜欢讲话,疫情期间没有很多机会跟朋友沟通,他就把自己的感想写在画上。
他是个非常健谈的人,喜欢朋友,喜欢聊天儿,喜欢知道最近的新闻。他也喜欢年轻人。比如以前他会看《非诚勿扰》,就是为了看年轻人现在到底在想什么。他喜欢跟年轻人在一起,喜欢跟勤奋的、爱动脑子的年轻人在一起,每天都在找一些新的东西来表达,形成一些有趣的结论。
他也会说一些很时髦的句子,比如有时候什么东西吓了他一跳,他会来一句:“吓死宝宝了。”每当这种时候,大家都觉得太有趣了。
他会看微信,也看一些新闻。每天早上我去看他,他会告诉我一些新闻,甚至有些八卦,出乎我的意外。他也觉得我的手机跟他的是不一样的,后来他才明白,他老看一样东西,人家就老跟他推这种类型。他也把自己消化了的对世界的见解,写在文章和绘画里。
南都:《小夜曲》这幅画非常有意思,画的是两个年轻人,画面也非常青春洋溢。能讲讲这幅画的故事吗?
黄黑妮:他晚年的时候,想起年轻时候他跟我母亲那一段很美好的时光,画了这张《小夜曲》。这幅画他画了三张,这次展览他选了第二张。第二张是5月16日画的,他是6月底进医院的,在进医院之前他一直还在画。他很幸运找到了自己一辈子喜欢的事儿。
《小夜曲》那首歌他不知道是谁谱的曲,我还帮他找了半天,确定是雨果词,古诺曲。后来他在画上也写了:“病中想起七十八年前的老歌,黑妮居然沿着历史道路给我闻出了原来痕迹,真不简单。”这幅画的落款是“老爸二零二三年五月十六日于长阳城”。
黄黑妮:我觉得我父母就是绝配,因为他们的性格特别像,都像小孩儿一样。我甚至觉得,我都长大了,他们还是孩子,特别天真、开心,不管多么糟糕的时候,只要还活着,他们就觉得很美好。他们性格中的幽默、阳光与生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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